中国式养育

过完十五，是学生开学高峰，春运又迎来了一波小高峰。

外地出差坐高铁回郑，旁边坐了一个淘气的小女孩。

小女孩大概有七八岁，一会不停地“捣蛋”，她妈妈隔着过道坐在另一侧，抱着一个还穿着尿不湿的小宝宝，应该是小女孩的妹妹。独自带俩娃的妈妈显然已经被折腾得焦头烂额，对着小女孩不停输出。

“你都口腔溃疡了，怎么还吃薯片啊？”

小女孩听罢，正要撕开薯片的小手停了下来，又伸向了挂在座椅靠背上的一袋“撒子”。

“我刚把撒子收好挂上，你怎么又在乱动啊？”

小女孩只好又停手，但是依旧闲不住，抓住一包湿巾在手里摆弄起来。

“不要再弄那个湿巾啦，衣服都高湿掉了！”

以前我坐高铁最怕遇见小孩，咋咋呼呼的，一会就把我脑子搞得生疼。自从我自己有了孩子，性情突然发生了大逆转，看见小孩就充盈爱意，只要不是那种特别过分的“皮”，我都觉得很可爱。所以我觉得年轻人还是要结婚生子，哪怕不从社会角度考虑，从个人人格成长角度考虑，结婚生子也是很有必要的。

我对这位妈妈的养育方式颇有些看法。很多家长，尤其是女性家长，爱好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上无限内耗，结果搞得小孩也烦躁，家长也疲惫。口腔溃疡就口腔溃疡呗，谁说口腔溃疡就不能吃薯片啦？疼就疼一点呗，快乐不就行了吗？因为不让吃薯片，所以才去伸手够撒子，又不让碰撒子，闲着实在无事做便又去玩湿巾，结果依旧遭到阻止。

费孝通说，在最专制的君王手下做百姓，也不会比一个孩子在最疼他的父母手下过日子更难过。

看着小女孩这也不能那也不让，被妈妈熊得晕头转向，我越发对这句话不能同意更多。

火车咣当咣当的开起来了，小女孩一刻也没有停歇。她每做一个动作，妈妈的“呵斥”便随之而来，不许做这个，不许碰那个，总之是两个不许，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最后妈妈终于内耗到有些破防了，气急败坏的提高音量对小女孩小声吼：“我看你屁股上是长钉子了吗？！”

小女孩这才终于稍稍安静了一小会。现在很多小孩的专注力很成问题，这里头家长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一者讲，家长自己也管不住自己，自己回家躺床上抖音一刷到老半夜，吃饭也刷，上厕所也刷，甚至洗澡都恨不得套个防水袋继续刷，小孩自然有样学样。抖音这玩意儿，对人脑的伤害恐怕比鸦片更甚，都是通过制造廉价的快感诱发成瘾机制，只不过一个是算法成瘾，一个是神经递质成瘾。据说欧盟已经开始对抖音这种故意诱使成瘾的算法展开调查，里头当然有政治对抗的成分，按说从立场上讲，我应该愤怒一下，但从内心深处，又很希望能有更高维的力量来管制一下。二者讲，家长的养育方式也往往很成问题，在管教上只懂得“堵”，却从不晓得“疏”，孩子一干什么事儿，脱口而出便是“别”、“不”、“小心”、“注意”，孩子的探索还没挂上档，就被硬生生憋熄火了。专注的培养需要一系列前置条件，首先要有探索，有探索才能发掘爱好，其次要有个安静且无打扰的环境，父母告诫小孩子这里危险那里注意，固然出于爱的考虑，但无形中也是对专注的破坏。

这个小女孩便是个丧失专注能力的极端情形，无论她想做什么，都会立即收到来自管教者明确的否定与制止信号，于是她不得不停下来，转向别的事，然而结果却依旧。高铁是公众场所，妈妈的管教自然格外严格，但管中窥豹，多少能看出小女孩平时所处的养育环境，焦虑的妈妈投放了过多毫无必要的关注，小女孩陷入了一个做任何事都不得的困境，结果自然是“屁股上长了钉子”，不停捣蛋，毫无专注。

专注是一种稀缺品质。我们这代人成长的过程中，这个世界还不像现在这样琳琅满目，精彩缤纷。我读中学时，偷偷读个武侠小说，便已经要被打成“不务正业的二流子”了。可见“父权”这种从头到脚散发着恶臭的东西从未变过，父权打着爱的旗号反对任何事，爱只是宣传口号，要求控制与服从才是本质。可放在今日，一部武侠小说动辄百万字，能静心读完的中学生有几个？莫说中学生了，便是成年人，又有几人还保留长文阅读能力？我个人表示很悲观。

有人说打不过就加入，我也去拍抖音，半分钟一分钟的事儿，要什么专注？我只能说这种想法太幼稚了，我认识的所有博主，无论是文字博主还是视频博主，几乎都过着一种苦行僧似的生活。整个生活方式、作息习惯，都要围绕内容输出进行彻底的重塑。哪怕是那些你眼中扭扭屁股就把钱赚了的颜值主播，要想长期恰这碗饭，也要长期专注于身材管理、视频剪辑、沟通技能、商业拓展……等等等等……天下前凸后翘的美女遍地是，真能靠互联网恰上饭的又有几人，当大家都有颜值的时候，拼的就不是颜值，拼的还是下沉能力。

人怎样才能下沉？我不敢妄言。但一个不具备专注力的人，很显然不可能沉得下去。

史家常说，中国不缺雄才大略的皇帝，缺的是不干扰民间，懂得放手的智者。家庭养育同样如此，中国不缺什么都要指手画脚的虎爸胡妈，缺的同样是不干扰孩子成长，懂得放手的智者。

高铁即将到站。妈妈让小女孩穿上外套，准备下车。碰了一路壁，这也不准那也不准的小女孩决定借机反击，也要跟妈妈对着干，哼唧半天，就是不愿意穿。妈妈一把把她拽过去，扯着胳膊就往袖子里硬塞。小女孩约莫是被弄疼了，嚎啕大哭起来。忍了一路不好发作的妈妈眼看就要下车，也终于放飞了自我：“哭什么哭！你自己在车上吧！我走了！”

说罢，竟真拂袖而去。惊恐的小女孩随即一边发出更尖锐的哭声，一边踉踉跄跄跑向妈妈，试图抢住妈妈的衣角。

唉，历史果然是一个循环啊，多么久违而熟悉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