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军旅
今天是八一节,很多战友都在朋友圈发自己的军装照。有些战友可能是退伍早,保密意识不强,连抱着枪的照片都发出来了。我不知道现在队伍里对枪是如何管理的,反正我还在队伍的时候,枪就已经基本跟供奉起来的圣物差不多了,除了擦枪的时候拿出来,其余时间都锁在枪柜里。所以我很为这些乱发照片的战友们捏一把汗。
想到这儿,我也突然想发几张军装照装装逼,可是翻遍网盘,竟然一张也没找到。跟绝大多数当兵的一样,我结婚时,也穿的军礼服。当兵的常开玩笑说,礼服卵用没有,一辈子只有两次穿的机会,一次是结婚,另一次却不是立功授奖。兵的世界很真实,我一直认为,当兵能加速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正确认知,因为所有的博弈都是如此的赤裸裸。所以兵们很快就有了自知之明,知道立功授奖这事儿恐怕大概率这辈子与己无关。所以正确的答案是,另一次穿礼服是死的时候。
回想起一个又一个被困在命运的牢笼中不得挣脱的兵,他们的面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让我想起了《高山下的花环》中的靳开来。靳开来外号“坦克”,一是军事素质好——其实军事这俩字有些多余,军语中说素质,就特指军事素质,但读者显然未必都是兵,所以我还是说全称,兵们看了,也不要质疑我是假兵就行了——又高又壮,像坦克;二是爱发牢骚说怪话乱怼人,尤其喜欢怼领导,最有名那句是,队伍开拔在即,终于给靳开来提了个副连长,靳开来张口便骂娘:“他奶奶的,这要上战场了,给我赏了个送死的官儿!”队伍里,副连长要带敢死队冲锋,打起仗来基本是个必死的角色。随后,靳开来又拍响了桌子:“好!我一定当好这个送死的官儿!好好滴地死出个样子来!”再后来,靳开来真的战死在了战场上。
可惜他没有死在带领敢死队的冲锋中,队伍为最终的攻坚战休整,缺水少粮,靳开来带了几个兵,下山砍甘蔗,回来时不小心趟了地雷。
《高山下的花环》字不多,却是我迄今为止读过最好的军旅题材作品,没有之一。我看哭了数回,是那种深刻到骨髓里的痛哭流涕。这部作品太真实了,真实到没有当过兵的人一定看不懂,当过兵的人一定会流泪。严歌苓也写过很多军旅作品,但她毕竟是女人,女人在队伍是异类,连带女人视角中的队伍也走了样。她写的《芳华》,我读来便觉得意兴索然,如同嚼蜡,但是她有个短篇,写狗的,题目叫《爱犬颗韧》,也让我读出了很深的伤感。之所以不叫《军犬颗韧》,因为狗是收养的,没有编制。
读《爱犬颗韧》时,我已经离开队伍很久了。我刚毕业时,队伍里还很有些残留的匪气,干部欺压战士,老兵欺压新兵,新兵实在无处发泄,就只能欺负狗。当时连队里也有一条没编制的大德牧,简直与严歌苓笔下的“颗韧”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在它的视野里,连队里的人只分为两类,一类是殴打它的,另一类是无视它的。我到那个连队后,它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一些,我挂了个干部衔,又喜欢狗,喜欢下午带着它去连队后面的林场里遛弯,夏天正午头会喊上几个小丘八拿着水管给它冲澡。它的毛色很漂亮,正午的阳光下,冲完澡后,它肆意甩干黑光发亮皮毛的水珠,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回过头来看,我与队伍的不能相容是注定的,从我竟然会像严歌苓一样无聊到共情一条狗时,一切便不可逆转了。可惜我那时候还没读过《爱犬颗韧》,也没有读过《高山下的花环》,不然还会再早几年下决心离开。这两条狗受的罪也几乎一样多,颗韧在当了一辈子受气包后,不小心咬到了司令员的孙女,被“枪毙”了;而我在连队呆了一年多后,又短暂脱丘读研三年,等我再次毕业回到连队时,那条大德牧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是死了,还是逃了。我很希望是逃了,但我很清楚根本不会。它已经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表现是已经完全不习惯没有铁链子的生活,只有当脖子里挂着那条沉重又笨拙的锁链时,它才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当它跟我单独在一起时,我尝试过给它拿掉锁链,它却表现出彻底的抗拒,甚至是恐惧。它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无法想象自己的命运还有另外的可能。一如严歌苓的“爱犬颗韧”。颗韧被处决时,严歌苓和其他小兵们想把它打跑,打得越远越好,这样起码可以换一条生路。但“颗韧”不会逃,兵们越往外赶着打,它越拼命往营区里跑,终于被处决了。再很快,我又被借调到了大机关,再之后便脱了军装,总之再也没有回过连队。
《高山下的花环》中,连队所有牺牲的人都被追立了战功,除了靳开来。官方的理由是,他没有死在战斗中,况且,砍老百姓甘蔗——越南老百姓也是老百姓——本来就是违反纪律的。差点在开战前当了逃兵的指导员赵蒙生要去军部找机关的人拼命,没有这一捆甘蔗,哪来最后的胜利?
然而最终却没去,因为他清楚,真正的原因是,靳开来总爱发牢骚说怪话,尤其爱怼领导,而且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口袋里装一本写满正能量主旋律语录的小本本。
版权声明:本文由刑辩人在路上发布,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
法律咨询或案件委托,请将相关案件材料及您的诉求发送至邮箱:liuchen8916@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