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现在人都不爱生孩子了？

手上在办的一个涉黑案件。

从上到下，祖孙三代人都有涉案。

爷爷辈起家在八九十年代，江湖草莽，打打杀杀，赚得第一桶金。我这里说打打杀杀，可不是文艺或是修辞，而是写实。他家以运输业起家，八九十年代，车匪路霸横行，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必须有强大的武力值傍身，否则压根难以立足。我小时候经常乘坐往返于老家与省城之间的大巴车，这还不是什么热门路线，也经常目睹为抢客而大打出手之事。更何况，他们家是经过一轮轮血腥厮杀后，站到最后的那一家。

父亲辈开始向体制内渗透，但毕竟文化有限，家族根基也浅，只干上了村支书。但是父亲辈时运很好，赶上了大城建，家族盘踞区域又是全国文明的玉石交易市场。又是一番血腥的土地兼并，成了玉石市场的实际话事人，积累了天量财富，光是案发后被查扣的现金资产就超过九位数。在父亲这一辈，家族势力越发膨胀，也是目前公诉机关指控家族涉黑恶事件最密集的时期。

到了孙子这一辈，也就是主要以委托人身份与我打交道这一辈，便走上了逐渐洗白的道路。各个都有光鲜的职业，有在法院的，有在银行的，也有接手部分家族资源经商的。凭心而论，从素质上讲，他们比我大部分客户要nice的多，谈吐优雅，举止得体。而且最重要的是，对这个世界运转的底层逻辑有着远超普通人的清醒认知，这让彼此间的沟通非常顺畅，基本不会消耗情绪资源。

人的命运，固然要靠个人奋斗，但更要考虑历史的行程。这个家族过去做过一些恶事，我不想为此开脱，但如果用唯物史观那一套来解释，便会很容易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都是时代背景下必然发生的事，只不过时代恰好选择了他们家。即便他们家族没有在那个草莽时代中崭露头角，也会有其他家族取而代之，站在今天的被告席上。

社会失序年代，有失序年代的游戏规则。除非压根就不上牌桌，一旦上了牌桌，便只有胜者和败者，没有善人和恶人。如果一定要说哪里出了问题，只能说是改天换日的节奏太快了，令人目眩。昨天还普适的规则，今天已经彻底过气。

如果不是这次被连根拔起，这个家族还将在至少未来两至三代人的时间内保持强劲的上升势头。在家族的荫庇下，孙辈人无论从政或是经商，都具有比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压倒性的优势。即便抛开家族能提供的直观物质、资源帮助，光是在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认知上，他们就已经远远把同龄人抛在身后了。更不用说，在这个小县城乃至市域中，家族拥有几乎取之不尽的财富和人脉。

像这样的家族，每一个县城，都有好几个。他们事实上垄断了基层社会的全部资源。所谓“族望归故里，家贫走他乡”，说的就是基层社会实质上已经接近板结，普通人再难有出头之日。

现在的年轻人很流行批判原生家庭，但其实原生家庭跟原生家庭是不一样的，至于“家庭”跟“家族”，更是云泥之别。那些被口诛笔伐的原生家庭，有一个共同点，既不掌握太多的社会资源，无论是财富还是权力抑或是人脉，又对这个世界运转的底层逻辑缺乏正确的认知，对子女提供不了太大帮助，顶多在耳边唠叨两句：“在单位好好表现，听领导的话。”——就连这两句，也早已不合时宜，是典型的错误生存策略。

你看周公子会批判自己原生家庭吗？你看北极鲶鱼怼天怼地怼空气，对自己爷爷是不是毕恭毕敬？这样的人太多太多了，这些人只是走入我们视野的，家族教育的偶然残次品，素质教育的漏网之鱼，更多的人只不过是闷声发大财。他们举止得体，循规蹈矩，人畜无害，除非知根知底，你可能压根看不出来他们的家族实力。

我们经常讨论财富兼并，土地兼并，权力兼并，却很少注意到，人口也会发生兼并。

这个时代的城市无产者，实际生存境况可能还不如封建皇权时代的农民。农民至少还有一条翻身路径，那就是多生孩子，反正养育成本很低，幼时多加一副碗筷，长大了搭间茅草屋。每一个孩子都像播撒下去的一粒种子，说不定哪一株便能长成参天大树。再不济，也能增强家族武力值，抢个地边什么的不吃亏。除非遭遇天灾人祸，封建皇权时代并不会发生人口兼并，满洲八旗入关这么多年，不愁吃不愁穿，也没创造出多少人口，最后还是被淹没在汉民族的汪洋大海里。

但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贪官赖小民可以养一百个情妇，个个都给他生儿子，普通人却已经很难有立锥之地，顾住自己一张嘴都难，更别说养育后代了。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少生或不生。各类专家们找了各种各样看上去还算体面的理由，什么女性受教育程度提高啦，什么现代人更注重追求享受生活啦，什么西方国家也一样生育率低啦，颇有些“王顾左右而言他”之风。赖小民的情妇们教育程度不高吗？不上个985，恐怕连赖小民的鞋底都摸不着吧。赖小民不享受生活嘛？人家钱多得花都花不完，天天变着法儿享受。那低生育率现象为什么没在赖小民身上发生呢？

要知道，延续自己的基因，是任何生物的最底层本能，除非个体判断遭遇生存空间被挤压殆尽，绝不会放弃繁衍后代这一“天赋使命”。

县域以下基层社会最终会再次走向宗族化乡绅化，扫黑除恶运动可能会延缓这一进程，但改变不了这个趋势。搭上时代便车的家族会越发枝繁叶茂，人丁兴旺，这反过来又加剧了他们对基层资源的控制能力。至于没有搭上时代便车的普通人，则只剩下“进城”讨生活这一条路可走。

进城之后他们要面临的是什么呢？高昂的房价，极高的养育成本，变态的教育内卷。我甚至在知乎上看到一个帖子分析说，未来可能会出现反向的“中考移民”。被考试制度筛选出来的高智商基因大量集中于城市，但中考普职分流的比例是确定的，这意味着无论他们的后代卷到何种程度，都有一半的几率被分流掉。在我们这个社会，被分流到职高意味着什么，我想懂的都懂。反而回到老家小县城，上高中的成功率要高得多。发帖人最后戏称，北上广深等特大城市，已经成为优质基因的“焚化炉”。

即便闯过教育这一关，又如何呢？他们依旧是原子化的个体，浮萍一样无依无靠，一切都要从零开始，得不到任何外界助力。随着江湖草莽们递次洗白，势力由下而上蔓延，他们会从发家的小县城走出去，进军城市，最终留给以非宗族为生存单元的人们的生存空间将会越来越小。选择不生或少生的原子化人群会越来越多。

为什么现在人都不爱生孩子了？这可能是个伪命题。要知道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那些人天天都在卖力生孩子。少的越少，多的越多。

这就是“人口兼并”。

“多生孩子好打架”，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但没有人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基因被“焚化”，这才是城市无产者们生育率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