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潜水艇

今年的天气很奇怪，明明已经是六月了，还如此阴冷。阴雨霏霏，夹杂在南下的冷空气中，最高温度只有二十度出头，完全不像是夏天的天气，倒像是绵延不绝的秋雨。

由于凉快，昨晚开着窗户睡了一晚，或许是因为空气得以流通，呼吸了一整晚新鲜空气，早晨醒来，难得的神清气爽，心情也畅快了不少。看来对人这种碳基生物来说，肉欲的满足，是一切高层次追求的基础，吃饱喝足睡香，才谈得上其它。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楼下正对着我卧室窗户有个小足球场，风和日丽的周末时，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此刻终于清净了下来。不时传来鸟儿的叽叽喳喳，却看不到鸟儿在哪，更平添了寂静。

锅中传来炖肉的香气，是老婆在给牛牛炖大骨头吃。此刻牛牛正在闹着要喝李子园，老婆往窗外看了一眼，雨线已经细的几不可见，便跟牛牛讨价还价，要先去双河公园运动一圈，才能买李子园喝。牛牛答应了。俩人推开我的门，探进来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大脑袋说，记得看着锅，别让煮干了。小脑袋说，爸爸再见，我们去公园玩啦。

周末的我，能躺着绝不站着。每个人恢复气力的方式不一样，有些人天生是群居动物，聚餐喝酒轰趴之于他们便是充电。我不行，我是个彻彻底底的独居动物，很不幸又干上了律师这个需要不停说话才能讨生活的行当。每到周末，我便需要彻底的安静和独处，才能重新充满电。

我正躺在床上看一本名为《夜晚的潜水艇》的书。自从kindle退出中国市场后，我便成了微信读书的忠实拥趸，并在第一时间后悔，为什么没能早一天切换到这个宝藏APP上。原来我买了kindle unlimited包月会员，但是里头的中文资源并不多，因此在很多场景下，我相当于花了三份钱：一份会员钱，一份额外买电子书的钱，最后，如果书确实很好，我还要买一本纸质的摆在书架上，这又是一分钱。

虽然我向来舍得在买书上花钱，但这样花钱未免太冤大头了一些。腾讯做了很多坏事，但微信读书一个APP，就足以把它做过的所有坏事全部抵消掉。这确实是一个情怀APP，当我发现它只用掏一份会员钱就能全场畅读后，我立即就扔掉了kindle。

为什么一定要用一个电子商城？网上电子书资源不是唾手可得吗？

其实这就相当于Appstore和在网页上一个个下载APP的区别。很多时候，我们需要被push一些信息，以拓展我们的认知边界。电子商城之于阅读，便起到这个作用。

如果不是微信读书的push，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读到这本太小众的《夜晚的潜水艇》。APP推给我这本书是，正是昨天深夜，觉得书名正应景，便点开了。

一读便难以掩卷，读到动情处，数度潸然泪下。

主人公是一个有“幻想症”的小孩，他看到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不一样。尘埃在光线照射下闪烁，对他来说，那便是一个星球，他能看到那个星球上发生的一切，从第一个单细胞生物诞生，到宇宙湮灭，他能看到星球上每一天、每一秒、每一帧发声的事。

他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进入深度幻想的状态，几乎无法集中精力听课。他看到教室的吊灯中蹦出一条麋鹿，四面的墙幻化成快速生长的树，地面则是涌动的溪水，潺潺不绝。

他最喜欢夜晚的独处时光。在只属于他的小卧室，他成了一艘潜水艇的驾驶员。他是船长，同时还有两名副手，当然也是他幻想出来的，一个副手是皮卡丘，另一个我忘了。他打开台灯，敲敲桌面，窗外的浓郁的夜色幻化成深蓝的海水，他驾着潜艇，每晚在大洋深处探险。

他的幻想症已经到了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地步。

一次，他爸爸出门跟朋友喝酒叙旧。他迟迟不敢开船，潜水艇有三个舱室，分别对应他的卧室，父母的卧室，以及家中的客餐厅。他担心，一旦潜水艇启动，整个家就消失了，他爸爸就回不了家了；或者更糟糕，他爸爸本以为走进的是家，却误入了万米大洋深处。

那天是个冬天，冰冷刺骨，他蜷缩在被窝里，不舍得睡过去。直到他听见钥匙插进锁孔拧动，门打开又关上，爸爸走进卧室的声音，他才终于如释重负，接着欢呼雀跃。只属于他的时间又到来了。

直到他高二的时候，满面愁容的父母找他谈了一次话，祈求他已经到了不得不好好学习的时候。他蓦然发现，父亲的鬓角已经斑白，母亲的皱纹则又多了几道。

他沉默了。

那个晚上，他再次发动了自己所有的想象力。

却没有启动那艘潜水艇。

他想象，自己的想象力化作一团蓝色的火焰，从自己的身体中抽离出来，越飘越远，一直飘到自己再也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

梦境与现实模糊了界限。他的幻想症治好了。

老师和同学们都说他像换了个人一样，他终于能像其它学生一样，听进去课了，一听一节课，注意力高度集中。从此，吱呀作响的电扇便只是电扇了，斑驳发黄的墙面便只是墙面了，坑坑洼洼的地板便只是地板了。

他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娶了一个很漂亮的太太。

全家人都对他曾经“得过病”的事讳莫如深，绝口不提。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于是他开始画画，并很快以光怪陆离，奇幻瑰丽的画作而闻名。

正当他的事业如日中天之时，他突然封笔了。

世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曾经有过才华，但早在我16岁那年就全部耗尽了。我尽力捕捉记忆的碎片，那里有才华留下的影子。我照着它的样子作画。现在我画完了，以后再也画不出来了。”

说是小说，我更相信便是作者本人的自传。是的，人并非快死的时候才能给自己作传，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可以一眼望见自己命运的终点在哪里。

我查了下作者信息，陈春成，1990年人，只比我小一岁。我们应该有着几乎重叠的成长经历。

那一刻，我才明白，为什么他的文字让我如此共情，同时又变得如此脆弱。

因为他所经历和失去的，我们这一代人都经历并失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