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多判点啊？

漯河女法官被害案，让我再次见识到了什么叫“物种多样性”。

官方通报未发之前，种种匪夷所思的言论就不多说了。单是回想一下我就反胃，摘录更是污染我的版面。现在毕竟是21世纪了，这些极端的反人类言论能够大行其道，令我瞠目结舌。张献忠们若是能活过来，看到“七杀”精神后继有人，倒或许会很欣慰。

昨天官方通报终于姗姗来迟，详细陈述了事件经过。

嫌疑人因与他人发生交通事故，诉讼主张一万八千余元，法官判决支持九千余元，遂心生怨恨，尾随法官至居民楼小区地下停车场，将法官杀害。

法院显然已经提前预判到了，舆论会重点关注案件审理情况。通报对此也作出了详细回应。之所以没有支持嫌疑人全部诉讼请求，主要原因在于其所谓的住院29天，有14天并未实际住院，实务中称所谓“挂床”。法官依据证据酌减了这十四天的误工、营养等费用，这是诉请金额与判决金额差额的大头。其余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小费用，通报中没有详细提及，我也不做揣测性叙述。

通报详细披露案件审判情况，积极回应舆论关切，值得肯定。但从某种程度讲，这种回应隐约肯定了某种民粹逻辑，即：“如果判错了，那法官便该杀。”

随后的舆论风向果然在朝这个方向演变。恶意揣测法官枉法裁判的言论失去了生存空间，质疑法官机械司法，应当共情底层劳苦大众，酌情多判的言论又喧嚣尘上。他们的逻辑换了件外衣，但内核并没有改变，只不过从“判错了便该杀”退让到了“没多判便该杀”。

我们的文化中，对于“梁山好汉”式的杀戮，总是报以无限的同情，不吝美化赞誉之词。我原本以为，这是因为大部分人对“好汉”们的印象完全来源于经过美化的影视作品。如果读过原著，他们应该明白，官府黑，但“好汉”们更黑。在“社会秩序提供者”位阶中，再混蛋的合法政府，也比黑社会守规矩的多。但这两天的舆论场，实在是让我再次开了眼，“梁山好汉”式、张献忠式的无目的、无差别，纯粹追求情绪发泄式的杀戮，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文化基因当中。

无论是回应“有没有判错”，还是回应“为什么不多判点”，其实都是“被害者有罪论”的变种，都陷入了“自证清白”的逻辑陷阱。

嫌疑人已经这么困难了，还看什么证据，为什么不多判点？

多困难算困难？困难到什么程度时，法官应当不审查证据径行多判？多少又算是多？多出的钱应该由谁买单当冤大头？当了冤大头的人被迫买单之后会不会服气？会不会转过头控告法官枉法裁判？如果被控告了，谁来保护法官不受追究？

张口多判点，闭口多判点。这些问题不解决，怎么多判？站在道德高地上空谈政治正确给别人挑错口嗨多么容易，反正自己没坐在法官位子上，架到火上烤的不是自己。

事实上，吆喝着“法官太机械，为什么不多判点”的人，跟平时痛斥“法官自由裁量权太大”的人，高度重合，基本就是同一茬儿人。至于是骂“太机械”，还是骂“太自由”，那就按需所取了。反正都是借口，只要没按他的心意判，他一准儿咬死“司法黑暗”，“法官枉法”，万变不离其宗。

况且，所谓“为什么不多判点”，也不过是一种“事后诸葛亮”而已。嫌疑人脸上又没刺字，法官也不是先知。倘若法官知道这人是此等极端分子，还用着你们指点她多判点？她就是自掏腰包这九千块钱又如何？

法院不是托儿所，法官也不是奶妈。且不说一年动辄三四百个案子，还要求心理按摩精神抚慰是不是有些不切实际。这不光是一个时间和精力的问题，更是一个心理卫生问题。就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一年接三四百个病人吐槽，也得被搞出抑郁症。更何况没有经受过专业心理疏导训练的法官呢？

法官的职能是审案子，按照法律规则裁判案件。要求任何职业承担法定职责范围以外的社会责任，本质上都是在耍流氓，转嫁社会治理成本。法官（同时包括其他所有被戴上道德高帽的职业）没有能力，更没有义务去探究任何一个当事人生活的幸福不幸福，是不是即将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

哪怕你们追问一句，嫌疑人已经被生活压垮了，我们的社会保障体系在哪里？我都敬你们是条汉子。可惜你们嘴里只能吐出“为什么不多判点”这种毫无营养的话来。

“秩序”，永远是法治所追求的第一价值位阶，其次才是“公正”。

“公正”是一个很主观的标准。原告与被告眼里的“公正”，绝对不是同一个“公正”。如果社会价值观能大同到每个人都认同同一个“公正”标准，那可能我们也不需要什么法院来定纷止争了。那样的法治乌托邦现在不存在，将来也不会存在。

司法如果没有刚性，就谈不上什么秩序。司法之弊，永远不在不够温情，而只可能在过于软弱，说了不算，不能起到一槌定音，定纷止争的效果。

引用灯塔国杰克逊大法官的话收尾：“我们最终说了算不是因为不犯错误，我们不犯错误，是因为我们最终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