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轻易给别人介绍律师

前些日子，去一个很偏远的，不通高铁的小县城出差。先坐高铁到了市里，又换乘多少年没再坐过的过路小巴车去县城。小巴车也不走高速，在国省道上晃晃悠悠，招手即停，没多时，便晃荡得我胃里翻江倒海，只能放下手机，闭目养神。

暮色将至，日头西垂。我刚要迷迷糊糊睡过去，手机突然铃声大作。接起一听，是我多年未曾谋面的姑父：“我发给你的合同你看了没？”我强自忍耐住被从酣眠中吵醒的烦恼，带上蓝牙耳机，打开微信：“正在看。”

哪里是什么合同？顶多算是一页委托书吧。张三委托老家县城某律师事务所某某律师代理交通事故纠纷一案。仅此而已。

我初还道姑父要给我介绍案子，脑子里已经在盘算如何礼貌的拒绝。倒也不是我托大，不肯去做这交通事故的案件，而是实在收不起来费用，我跑老远跑几趟老家，还裹不住食宿交通费用，更遑论时间成本，倒不如直接在老家找个律师，两三千块钱就能处理的妥妥当当。反正这类案子，你找谁来都是一样打，没甚分别。

哪知，姑父在电话话锋一转，又问道：“你看看这个合同，现在官司没再打了，可能找律师退费用？”

我奇道：“咱们是原告还是被告？官司怎么又不打了？”

姑父道：“咱们是被告，上周刚收到传票，马上就开庭了，这被告是咱庄上勒，找住我说咋弄？我说那得赶紧找个律师啊。他又说自己没打过官司，不知道哪里找律师。我说那我给你介绍一个。这就找着了这个律师。但是刚给这律师签罢合同，被告又给原告说好了，赔了点钱，原告撤诉了。现在被告想找律师退钱，说好几天了，想让你看看这个合同，依着这合同，该不该退钱啊？”

事儿倒是不复杂，就是开庭前聘请了律师，但是还没及至开庭，两方就私下说好了，官司不打了。官司既不再打，便觉得这份律师费花的冤枉，想退费。实在是太常见的事儿。

我问姑父：“那这个律师实际介入过案件没有？有没有去法院交过公函？有没有阅过卷？有没有写过答辩状？”

县城里大多数律师事务所仍然是比较朴素的管理方式，律所就是个卖公章的，律师每接到一个案子，便去律所“买”份公函，交到法院，方能展开代理工作。我特意问这个律师有没有去法院交过公函，就是此中考虑，反正律师展不展业一天也要吃三顿饭，其他的亏都能吃，唯独这“买”来的公函，是实打实的成本。如果人家确实已经花了钱，再让人家全数退出来，确实不合情理。

姑父在那头又中气十足的说道：“咦！啥也没有干！中间就隔了两天！原告就撤诉了！”

虽说问的人是我姑父，但我听了这话，心头便觉出这又是一场糊涂官司。

怎么定义“干没干活”，客户与律师间的分歧可谓山大。客户可能会觉得，只要是没拿到想要的结果，就是没干活；或者退一步说，只要律师没拿这钱去跟法官吃饭送礼，那便是没干活。但在律师看来，只要是开了公函，走了手续，阅了卷，那就已经实际产生了成本，便是早已开展过工作；更有激进者认为，“工作”不一定非得是有形的，律师一旦介入，就意味着要承载客户的情绪，羁绊即从此刻开始，成本亦从此刻产生。

我回姑父道：“你们这合同太模糊，没具体约定这种情况如何处理。但从行业惯例及普遍的律师服务合同条款来看，一旦建立委托关系，不管是撤诉也好、调解也罢，只要不是律师方违约，就不必退费。”

姑父明显急了起来：“那啥都没干？也不给退钱？”

我早料到他会出此言，常言道，结束争辩最迅速的办法是，顺从于对方。于是我开口道：“虽然合同没明确约定，但是一般像这种情况，如果你找律师退费，律师怕麻烦，更怕当事人闹，一般都会给退的。”

姑父又叹口气：“这不是因为律师是我介绍的嘛，现在人家成天找着我，让我帮忙找这个律师退费。”

其实姑父便是不说，我也明白其中原委。乡土情结根深蒂固，大多数人遇事后第一反应便是找“能人”，而不是自己去主动选择，独立判断。打官司这事儿，对大多数人来说，依旧是件西起师而，姑父跑江湖多年，也打过一些官司，自然是乡亲们眼中懂打官司，会打官司的能人了。

“找能人”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一方面，他确实能降低一些踩坑的概率，不是所有人都有充足的信息渠道和甄别能力，“能人”再不济，一般也比自个儿稍强一点；更重要的是，通过诉诸能人，能够将本该自己承担的决策成本全部甩出去，在最糟糕的局面下，也能“赖”上一个人。

譬如我姑父在这儿就是被“赖”上了，人家“赖”的不是你的钱，赖的是“责任”。这好歹是官司还顺利，也就是赖你点退费这种小事；如果官司不幸败诉了，得，你等着吧，都是因为你介绍的这赤脚大仙误了病情，怎么收场，更是糊涂官司了。

律师这个行业，复杂就复杂在，他是一种复杂的混合“输出”。农民工输出的只有体力，科学家输出的只有脑力，办公室白领稍微复杂点，也无非是体力脑力混合输出。唯有律师，在体力脑力之外，还要兼而输出“业力”，这会对自身情绪造成极大的损耗。

撮合其他行当，无非是介绍一笔买卖，无论怎样都是好事一桩。便是买卖不成，也还有仁义在，照样不影响交朋友。

律师是买卖，却又不是买卖。如果没有做买卖的脑子来当律师，多半要挨饿；但如果拿纯做买卖的脑子来当律师，轻则劳心伤神，重则折损福报。如果介绍的律师尽心尽责，自己倒还能多少躲点清闲，如若律师是偷奸耍滑之徒，那就等着人家万事皆来寻你晦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