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账记
时间回到四五个月,甚至半年以前——疫情仿佛快进了时间,虽然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但仿佛已远隔千山万水。
“原告代理人,你详细说一下,你们所提供的这个所谓技术服务,成本究竟有多少?”庭审状态下的法官目光如鹰,死死盯着我,眼镜片上反射出森森寒光。
我的客户是一家环保领域的技术服务公司,他们提供从数据监控到算法整合的一条龙服务,能够为城市选取出指标最优的环境监测点位——这对政府来说很重要。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很有特色,甚至略有些畸形的市场,但抛开这些不论,存在即合理,我的客户在这一块确实很专业。
客户的甲方当然都是政府了。跟政府做生意其实并不美好,我想不出太和谐的手法来展现这种不美好,只好另外再穿插一个故事。
我刚毕业时,在基层连队当排长。连队常年在门口小卖部赊账,上到连队本体,下到新兵蛋子,从单位到个人,人人欠的都有账。这账当然是赖不掉的,可是也绝不好要。几年下来,小卖部快被拖垮了。
小卖部就开在连队斜对门三十米,老板娘年多年观察下来,对队上那一套游戏规则了如指掌,甚至还学会了认车牌,来的是哪个口子上的车,多大领导,一眼便知。
一日,队里上上下下慌慌张张,又是打扫卫生又是叠被子又是拍菜地,甚至从县城找来漆工把那锈迹斑斑的大铁门重新喷了一遍漆。
老板娘掐指一算,大官七日内必到。
果不其然,三日后的一个午后,全连上下焕然一新,军容严整,院内院外一尘不染,大官视察后很是满意。
终于把大官送出门,大家长出一口气之时,哨兵急急忙忙气喘吁吁来报:“不好了,大官的车被小卖部老板娘拦啦!”
几个队干部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又过一会,哨兵又来报:“队长,指导员,中官叫你俩赶紧过去一趟。”
我当时连个小官都算不上,没叫我。我偷偷跟在后面看热闹。
老板娘挺立在一辆丰田红杉面前,宛如战神,威严的001号车牌也被她的气势压了下去。大官总是亲民的,老板娘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着自己的不幸,大官不时颔首,随后又给中官摆摆手,两个中官颠颠儿小跑过去,点头哈腰。没有训斥,大官还犯不上为这点事训斥中官。
老板娘是会来事儿的,一看大官亲自交办了,立马闪开了路。大红杉的V8发动机发出低沉悦耳的轰鸣,留下几个队干部在一片扬尘中被中官狠狠训斥,像霜打的茄子。
几天的迎检准备,白忙活了。
你如果认为老板娘就此要回了她的账,并且连队再也不敢欠她的账了,那就说明你实在对体制了解的太少了。当晚,我们紧急召开了士兵大会,严肃了纪律,对小卖部实施贸易禁令,从此谁也不准再去小卖部买东西,发现一个重罚一个。当然,这个禁令没过几天就名存实亡了,毕竟方圆几里就这一家小卖部,妥妥的卖方市场。总之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又让老板娘多看了几天笑话而已。这是后话。
至于账嘛,要是有钱,谁还赊账不是?
有些罗嗦了,人老了,说起往事就停不住。回到法庭上。
我的客户面临着跟小卖部老板娘一样的问题,活儿干完了,政府总想墨迹墨迹,不愿给钱。左要右要要不来,闹上了法庭。
一个敏锐的律师,至迟要在问话人问话结束的同一秒,捕捉到他问话的意图是什么。很显然,这个法官想和稀泥——活儿呢,你肯定是干了,但是现在政府这么困难,你们也别多要了,随便给你解决点别赔本得了。
这还只是法官问话的第一层意思,事实上,他这个问话里隐藏了一个更深层次的陷阱:
技术服务,尤其是以智力成果为主要内容的技术服务,它的成本应当如何衡量?
“你们有没有相应的票据?住宿、交通、设备租用什么的?”法官更进一步,要将“成本”限缩至“直接有形成本”,如果按这个节奏审下去,我们这份上百万的技术服务合同无异于空手套白狼,给扣个骗取国有资产的大帽子都有可能。
我必须作出反击:“首先我们认为本案与成本没有任何关系,合同已经对价款及结算方式做了明确约定,法庭只需要查明合同履行情况就可以了;其次,技术服务的成本本身就是难以衡量的,我们一屋子人坐这开庭开一天,可能只需要一人吃一碗烩面,那难道能说我们一天的成本是20块钱嘛?”
法官听我把他也拉进去,眉头一皱,嘴角抽搐了一下,想开口打断我,我赶紧话锋一转:“就拿我们律师代理案件来说吧,无非是制定好诉讼方案,做好诉讼文书,上庭来展示一下,‘展示’这个动作并不值多少钱,值钱的是酝酿、形成方案的智力过程。拧一个螺丝不值钱,知道把螺丝拧到哪里才值钱。我们选点的过程,就是摸索把螺丝拧到哪里的过程。”(笔者注:作为律师,我是不认同这个说法的,庭审绝对是法律服务中最值钱的那一部分,我在法庭上没有时间想出更好的类比,只能违心而论。)
法官看我不上套,又振振有词嗷嗷叫,似乎不太好对付,便不再作声。此后的庭审便波澜不惊了。
当然,这个案子后来还是和稀泥了,任何人都只能说服尚在摇摆的人,如果对方已经拿定了主意,你是万万说服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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