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是建设出来的，不是斗争出来的

张庆方到处举报法官论文抄袭，吸引了大量舆论关注，也引发了小律师们对这种略显极端的辩护方式的大讨论。

事实上，在那一小撮所谓真辩律师圈子里，举报官员论文抄袭，可能只是他们众多打法中“最不脏”的一种。

比如朱明勇去年来郑州办了个讲座，其实倒也谈不上是讲座，只能算是个小范围的内部交流。交流开始前，朱明勇特地强调，可能会谈些敏感内容，因此大家只准听，不准记，更不许外传。

这次讲座里，朱明勇就分享了他逼迫法官与其谈判的“独门秘笈”，举报法官论文抄袭。当时觉得是独门秘笈，现在看来压根不是，从这个角度讲，倒是要感谢张庆方，把本来只在“上流”圈子里流行的《辟邪剑谱》抖了出来，搞得现在人尽皆知。

但是后来分享出了点小岔子，还是有好事者拿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对讲座内容做了速录，速录者或许也觉得朱明勇举报法官论文抄袭的打法令其醍醐灌顶，还在文档上做了标红加粗处理，然后分享到了同行微信群里。

一发到微信群里，就等于信息完全失控了。很快这份文档又被一个热衷于宣传炒作的律师发到了自己公众号上。这个律师热衷于宣传炒作已经到了浮夸的程度，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不仅把这份文档标了原创，甚至还挂了打赏，并且装作跟朱明勇很熟的样子，称：“所有打赏将全部转交给朱明勇律师云云……”

朱明勇是顶流大律师，凡在中国搞刑事辩护的，应该没人不认识朱明勇。但问题是，你认识人家，人家认识你吗？

有了公众号作为载体，这份文档迅速以指数级增长的趋势进一步扩散，很快传到了朱明勇本尊那儿。急得朱明勇直接在朋友圈跳脚骂娘：“这个律师我本人压根不认识，想蹭热点想疯了吧？操他妈！”

得，本来只是想蹭波流量，结果却蹭了个灰头土脸。本想误导大家让大家以为自己能跟朱明勇说上话，是朱明勇的小代言人，结果却被朱明勇拿了大喇叭公频开麦直接喊话，这丫就是个蹭流量的傻逼，我根本不认识他，操他妈~着实令人啼笑皆非。

社会秩序下坠的速度远比我最悲观的预计还要快的多。朱明勇来郑州办讲座，依稀记得也就是去年年中的事儿。那会儿，北京所谓的真辩律师们虽然已经广泛开展举报官员论文抄袭的打法，却至少心里面明白这是不光彩的下流手段，是不能拿到台面上堂而皇之讨论的，是要背着人说小话儿时才能谈论的话题。仅仅过了半年不到的时间，这种卑鄙的博弈手法就获得了道德上的正当性，以至于张庆方不仅举报，甚至公开举报，不仅自个儿公开举报，甚至发动律师界集体举报。虽然最终应者寥寥，但也没有人敢站出来在言语上有所反对。律师号称最讲程序正义，平日里把“手段不正义，则结果亦无争议”挂在嘴边，实际上骨子里还是喊打喊杀的低级政治动物。只不过哪个口号眼下更有利于自己，就捡起哪边的口号喊罢了。

说回举报论文抄袭，这种打法几乎就像俄乌战场上的无人机单方面屠杀步兵。一方面，这是一场举报者开了全图挂的单方面信息压制战，所有的论文都挂在知网上，官员们的也不例外（当然，只是现在，未来东施效颦者多了，会不会下架，不好说），举报者只需要到知网上下载，再花上几百块钱买个查重服务，就能把被举报者挖个一干二净；另一方面，这种举报几乎一弄一个准儿，现在体制内能干上法院院长副院长的，主力年龄分布区间都在45岁以上，他们那个年代，论文查重远没有今日严格，拿今日的查重标准来查他们，可以说查谁谁怀孕。但是论文抄袭这个事儿呢，说大不大，每个读过研究生院的人，都知道论文到底是个怎么回事儿，我就不多说了；说小又不小，至少在老百姓层面的公共舆论场，大家会觉得你这个官连论文都是抄来的，那肯定是个欺上瞒下的奸臣，肯定在判冤案，首先从道德形象上就完全坍塌了，后面案件无论如何处理，都会陷入被动局面。

我曾多次说过，所谓死磕律师，其实与勾兑律师殊途同归，两者本就是同一类人，都在追求以践踏规则、无视规则的方式，追求规则之外的超额利益。只不过两者所用的手段不一样，本地的勾兑律师到了外地，未必不死磕，北京的死磕律师全国搞事，却唯独不在北京搞，难道北京的法院一个错案也不判吗？显然不是，个中原因，不必点名，大家心里也门儿清。

追求超额利益，都会面临一个边际效益递减的问题。前天十万块或许就能勾兑一个法官，昨天便要涨到一百万，今天一千万，明天就要一个亿了。前天庭上提个回避排非管辖异议就能让法院头疼，昨天就要私下以论文抄袭相要挟，今天就要网上贴大字报，明天或许该发展到线下武斗了？

无论他们在个案中取得了什么样的战果，我都永远不会支持——而且反而坚决反对——任何以践踏规则为代价，获取超额收益的行为。长远来看，这种竭泽而渔，杀鸡取卵，饮鸩止渴的行为，是在带着大家集体自杀。

年过中年，喜欢读史。读得多了，不免唏嘘。一部华夏史，就是一部道德退化史。每一次道德退化的结果，固然换来了暂时的洗牌，赢得了一线残喘的生机，但换来的却是越来越强大几至于今不可战胜的利维坦。如今我们已经退无可退了，再退下去，便不会再有人，更不会再有社会。

新世界是建设出来的，不是斗争出来的。

任何鼓吹以斗争换美好的野心家，我们都要心存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