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良冒功

我好像特别喜好沉迷于一些收益不太大的折腾中。昨天捣鼓到大半夜，整整从下午五六点钟折腾到凌晨十二点，才终于把博客网站的邮件通知功能给搞定了。中间还走了许多弯路，甚至还为此跑到阿里云申请了一个域名邮箱，@xingbianren.cn，看起来还挺飒的呢。

你说这事儿有多大意义呢，好像一点意义都没有，我建站至今三个月了，满打满算，只收到了两条评论，其中一条还是友链过来日常帮踩的，另一条是一个做SEO的，蹭评论区变相做外链的。不过也算是个好兆头吧，早上睁开眼，就看到邮箱里躺着两封未读邮件，心中大喜，还以为是慕名而来的咨询客户，点开一看，依旧还是喜，不过大喜降格成了小喜，是跑来主动要求交换友链的读者。

好吧，刚刚顺手就势点开要求交换友链的网站看了一下，是一个卖手机卡的营销站点。心中的小喜也也又消散了一多半。手机卡现在是个敏感到有些搞笑的事物。看守所里十个人，有三到四个都是前些年贪图小便宜，卖“四件套”挣小钱儿花，被整成“帮信”的人。所谓“四件套”，是指银行卡、身份证、手机卡、优盾，诈骗集团手握这四件套，就能把骗来的钱洗干净转移出去。现在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宣传，出租出售个人手机卡犯法，重者坐牢，但前几年哪有人知道这个，大家或许会觉得不妥，肯定不是干好事儿，但谁能想到竟然会要坐牢？

我常说帮信是恶法，一方面它几乎将打击范围无限扩大至任何中立帮助行为，只要不幸跟诈骗团伙发生了资金关联，就可能被公安机关打击；另一方面，它将过往国民认知极限外的，至多被行政处罚的行为列入刑事打击范围，事实上是一种未被刑法原理的“溯及既往”行为。这就有点自求多福的意味了，任何正常的商业行为都有可能一不小心“被帮信”。刚开始写公众号那几年，我偶尔还接几个推广软文挣点零花钱，自从打击帮信的活动铺天盖地开展以来，再也不敢接了。天知道看似正常的软文里，是不是藏着一个诈骗团伙的二维码，天知道把人引流过去后，会不会被二次倒手给诈骗团伙。万一有人通过我的引流被诈骗了，那就是一大摊儿麻烦事。

我毕竟是个人，这些小钱儿不挣就不挣了，可那些正经八百要靠做生意养家糊口的就惨了。今年上半年做了一个案子，两口子常年在南美洲做外贸。几乎所有做外贸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痛点，由于外汇管制，资金跨国流通既不便捷，也不够迅速。因此伴生出一个黑灰产业，地下钱庄，有一定风险，但效率高的多，你一手在外面把外币交给他们，他们就一手在里面把人民币兑给你们，反之亦然。

这两口子按说已经很小心了，设置了一道防火墙他们找来自己老母亲的银行卡做中转。用老母亲的银行卡来接地下钱庄转来的钱，且接到钱后不走转账，直接把钱取现，再存到两口子另一张银行卡上，用于公司采购经营。

然而常在河边走，早晚要湿鞋。终于，地下钱庄转来款项中，有一笔新鲜热乎的赃款，公安顺藤摸瓜找到老母亲后，对着一问三不知大字都不识几个，且一眼看上去就不可能是在说谎的老太太犯了难。你说抓回去吧，实在是没有半点证据，可你要说放了吧，这事又实在太蹊跷。

咱们一定要善于换位思考。你们看我文章，觉得小两口和老太太不仅冤枉，而且很倒霉。可这事儿在公安视角是这样的，钱刚被骗走，就转入一个文盲老太太银行卡，而且文盲老太太还立即把钱取现了。取现意味着资金流向被斩断，意味着案子追到老太太这就追不下去了。至于老太太只言片语中的，什么帮儿子儿媳收个款，小两口在国外做生意云云，更加可疑。什么生意？跨境电信诈骗的生意？你说就这种情况，就不说习惯了有罪推定思维的公安了，就是换你我去办案，八成也要把老太太先控制起来再说，后面极有可能钓出来大鱼。

事儿倒不是大事儿，随着小两口回国，拿着外贸公司的营业执照、开户证明、购销合同等一系列证明合法生意的手续回国，找公安说明情况，刑事危机随即解除。不过这事儿对小两口的生意打击巨大，毕竟从南美洲那地方，坐飞机回来都要将近两天，而且刑事程序一旦启动，不到站便绝停不下来，老太太硬是给报捕到检察院，住满了37天才出来。小两口也算孝顺，反正常年在国外飘着，反正亲妈还在看守所里关着，索性就在当地住下，一直等到把老太太接出来，这才离开。前前后后，一两个月的生意是彻底给耽误了。

比实际损失更严重的，是对前景的迷茫。小两口说，直到如今，在外贸行业，像他们这样类似个体户规模的小买卖，走地下钱庄几乎是唯一的资金通道，现在眼看这条路是绝对不能再走了，前路在何方，他们陷入了迷茫。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批评帮信罪是一种空前可怕的“连坐制度”，现在看来，它似乎比连坐还要恶劣。连坐，我们尚且能找到理由为它辩护，而事实上，现实中对帮信的打击，已经几近于“杀良冒功”。真正躲在幕后搞电信诈骗那批人，基本都逃窜到了境外，根本抓不到，能抓到的，就只有境内这些火被蝇头小利诱惑，或被懵懂无知中利用，或者根本是天上飞来无妄之灾——如那倒霉的小两口。

出发点很好的政策，到了现实执行层面，很可能会蜕变为恶政，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屡见不鲜。帮信罪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如果说寻衅滋事罪只是消灭了刁民，尚且与良民无碍的话，那么帮信罪则将人们岁月静好的良民梦也彻底打碎了。你在与任何一个人，进行任何一笔带有商业色彩的交易前，都要对对方的商业实质承担无限连带责任。而且这个“无限连带”，早已超出了民事范畴，需要付出自由的代价。

对了，说到无限连带，便再谈谈小两口的无奈遭遇。大多数人，除了办户口交罚单，一辈子也跟公安打不了几回交道，很多在我们律师看来再正常不过的“常识”，对于他们也不啻晴天惊雷。在我看来，他们只需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这事儿就算结束了，等着37天领老太太回家便是。然而公安为了息事宁人，平复被害人情绪，竟然四分哄三分骗三分威胁，非让小两口把被害人被骗的钱添上。

这就有点没道理了。首先，小两口并不涉帮信罪，再者，帮信罪一般都只是提供一些资金转移支付结算方面的便利，并不对资金具备占有、处置的权利，即便小两口涉帮信，也对诈骗本金没有退赔责任。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饶是我苦口婆心相劝，奈何小两口早已吓破了胆，公安说往东哪里还敢往西，最终仍是老老实实把钱掏了。

你说，这不是杀良冒功，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