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律师会见遭遇看守所迎检

人都是观念的奴隶。

比如前两天刷知乎，临近年关，大家都在讨论过年跋山涉水如何安全带娃的话题。有人说在帖子里提到，亲眼见过一个不到半岁的小孩，从美国坐跨洋航班回国过年，中途哭的简直都背过气去。大人坐飞机横跨太平洋尚且吃不住，对这么小的娃娃来说，简直无异于鬼门关走一道。答主显然对过年回家这套习俗不太放在心上，颇具批判色彩的总结道：“有些人就是把陈规陋习看得比天条还神圣！”

当刑事律师也有“天条”。这天条就是，在一些重要的传统节日前，总要把手头的当事人挨个会见一遍，哪怕没什么案子上的事儿，过去陪着聊几句家常，送个关怀，也是必须要做的工作。

翻看日历，本周日就已经是腊月二十五了，依着中国人的习俗，二十三以后便正式入了年关，现在人生活节奏快了许多，不能一到二十三就马放南山，但对绝大多数人来讲，不管单位放假不放假，一过二十五，基本就彻底进入过年状态。本来呢，我也是这周刚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又刚抢占了个靠窗的好工位，正打算好好休养生息几天，哪知一看日历，得，还真不到歇息的时候，马上便入年关，这周若是不想办法把手头的在押人员挨个会见一遍，就得占用下周过年的歇息时间。再一看天气预报，一场史上最强降雪正在空中酝酿，而这场暴风雪的中心恰恰又落在河南，落在郑州。这场雪最快31号下午到夜间就开始下，一连下上一个星期，一会暴雪，一会冰雹，一会冻雨，总之，一旦降雪过程开启，想出门再会见，就更别指望了。

为着能顺利把所有人都见上一圈，我昨天下午便早早地出发了。先到了郸城，因为郸城最是偏僻，路最难走，计划在郸城住上一晚，第二天一早见完小李，再从郸城取道驻马店，在驻马店见小王，之后赶在路面大范围积雪前赶回郑州，周四或周五再分别见关在三看的村支书老郑，老访民老贾，以及关在焦作的小老板老曹。

虽然还没到小年，但路上的返乡车流已经明显多了起来。连霍高速上车挤的像是晚高峰的高架桥，怎么都跑不起来，平均车速只有八十多码。直到出了连霍高速，拐上一条刚修通的新高速，车速才终于提了起来。

新高速虽然车速跑得开，但奈何服务区里加油站还没经营起来。一路跑到郸城县，油箱已经见底。小县城的路况本来就复杂，加之又临近年关，很多外出务工人员已经返乡，路两边聚满了摆摊赶集置办年货的人，路面上电动车横冲直撞，不时从夹缝里窜出来几个压根不看路的妇女或小孩。我在县城小路上七拐八拐，绕了四十多分钟，才终于找到加油站加油，又绕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跑到预订的酒店。

县城里过年的氛围已然很浓厚，不时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远处绽放出一朵朵缤纷的烟花，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道。也不知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早上天还没亮，也就六点多钟不到七点的样子，又被迎新的响器吵醒，紧接着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串炮就在酒店楼下燃放，震得玻璃窗都在嗡嗡作响。

下楼吃了早饭，喝了地道的周口胡辣汤，便开车往看守所的方向去。路上又碰到至少两三列迎亲的车队，我跟着其中一个同向的车队看热闹，许是快过年了，官府对放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车队遵循着古老的习俗，没过一个路口，便甩下一串鞭炮。于是，我在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来到了看守所。

郸城县看守所素以管理混乱著称，但大乱之后方有大治，一连串撤换加抓人判刑组合拳后，郸城又矫枉过正，现在玩起了“水至清则无鱼”，连送衣物的窗口都给关了。结果弄得现在想往里送衣物，还得通过管教花钱，钱倒是不多，区区一百块钱，但管教呢也一个二个如惊弓之鸟，不是熟人的钱还不敢接。现在的局面令人啼笑皆非，本来正常能办的事儿，现在也办不成了，不仅要花钱行贿，而且这钱还不是想花就能花出去，得混圈子才能办成。小小一个县城看守所，反腐反的中心工作全瘫痪，也算是全国反腐的一个微缩标本了，实在是令人扼腕。

一进看守所大门，便觉得气氛与往常不太一样。连平日里衣着随意到有些邋遢的看门老头，都穿起了冬常服，扣上了风纪扣，皮鞋擦得锃亮。来到开进门条的公安值班室，几个法院的法警正在跟值班的看守所民警交涉着什么，我站在屋外听不真切。不一会儿，几个法警空着手出了门，又都坐进提解犯人的依维柯警车里。我一看法警们出了门，赶紧迎上去，挤出一个笑脸，掏出律师证和会见信，双手捧着递到民警面前。民警却并没接，站起身，说：“先等一会，等一会。”

我还寻思他是手头有啥事儿要急着处理，便也没做催促。却见他捧着开进门条的登记本，跑到值班室外套间。外套间今日摆上了一张办公桌，一个警服板正，端着一张国字脸，挂一毛三警衔的警察端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像是个所里的领导。领导从小民警手里接过登记本，一页一页开始补签字。

就在此时，又陆续有两三个律师来到看守所，等着办会见手续。人多有群胆，大家见他俩一个官一个兵只顾拿着登记本在那自己嘀咕，不给办手续，就吵嚷起来：“领导，开始办会见手续没有？”

小民警道：“先等一会，别着急哎。”

律师：“这都快九点了，不都上班了吗？还等啥？”

小民警眼瞅着律师们较起了真，也干脆说了实话：“上午领导来所里检查，里头都在打扫卫生迎检，你们就是进去了也没人顾得上给你们提人。刚才法院的要提人去开庭都没给他们提，不光是不给你们律师提。”

领导模样的民警也开口帮腔：“咱们干工作要互相理解，你们向来啥时候来，俺们不是立马就给你们办，从来没有像其他看守所那样，要求你们必须预约啥的。”

一个胖胖的圆脑袋律师：“大家都是干工作，互相理解互相体谅，但是你看今天这个天气，上午见不到人，等下午下起大雪来就回不去了。”

我一听有郑州同行在，也赶忙帮腔：“是嘞是嘞，我也是郑州来嘞，就是看天气预报说马上要下大雪 了，昨天晚上就来郸城了，就指望着上午见见人，趁着下大雪前好赶紧回去了。”

另一个律师许是郸城本地的，看我俩郑州律师有跟看守所杠上的意思，小闹大帮忙，问小民警：“领导啥时候能检查完哎？领导检查完再给我们安排也中，只要能让见上。”

小民警瞅瞅领导模样的民警：“这俺大队长给这坐着勒，你让俺队长说。”

大队长皱皱眉头：“那这迎检的事儿谁能说准？我不比你们想知道领导啥时候来吗？这一年不知道检查多少回了，我比你们还头疼勒。要不你们来当这个大队长，我给你们换换。你们来会见是有偿勒，我搁这干工作可是义务。”

胖圆脑袋律师一听大队长动了肝火，口气也软了下来：“都是干工作，都不容易，相互理解相互体谅。”

话说迎检这事儿吧，我在丘队的时候深受其害。你永远不知道领导到底来不来，更不会知道领导何时来，但只要传出领导可能要来的消息，你就不得不准备迎检。迎检就是基层单位的核心工作，业务干的再好，也只能保证少扣分，要想加分挣表现，就务必要把领导伺候好。领导都是口是心非的动物，看你全单位啥都不干迎接他，嘴上肯定会语重心长的说：“小王啊，不要搞这些形式主义，还是要干好本职工作，为群众搞好服务嘛！”但心里一定是美滋滋受用的，谁不想被当盘菜供起来啊。反过来讲，你要是真一无所动，平时该咋样，迎检还咋样，领导嘴上虽然连夸好好好，但心里肯定要给你记到小本本上，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大队长又说：“要不这样，你们也给个面子，先回自己车上等一会，等九点半十点左右，你们再来看看。到时要是领导来过了，咱就正常安排。要是检查还没结束，那就实在对不住了，各位下午再来，下午一定安排。”

小民警也在一旁跟着说好话：“各位律师务必配合一下，整改一年了，就看这一下子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们几个律师一听人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也只得各回到自己车上去，慢慢等着。

本来我都已经做好了上午压根见不上人的打算，已经在盘算着取消下午在驻马店的会见安排，在郸城再破上一天，上午见不到就等下午，下午见不到就等明天，既然来了，就要办完一件事儿。

在车上别瞎寻思边码字，一不留神就码到了九点多快十点。赶忙扔下电脑，快马加鞭再次往看守所里跑。刚进大门，便远远望见胖圆脑袋律师已经办好了进门证，正在AB门刷脸进监区。看到我，他远远对我打招呼：“领导上午又不来了，大队长说恢复正常会见！”

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结局。从没想过自己离开体制这么多年了，还能有幸体验到一回“迎检”，而且就连结局都是那么的相似：一通瞎忙活过后，无事发生，大家依旧该干啥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