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事律师不要怕七大姑八大姨们一遍又一遍问询案件
老王的案子终于到检察院了。
从他被批准逮捕到正式进入审查起诉这两个月期间,我被他老婆以及各式各样的亲戚们缠着问了无数遍案情。
他老婆就咱就不说啥了,毕竟是咱的委托人,大金主,伺候好人家是咱本分事儿。但亲戚们一个接一个,络绎不绝,实在令我烦恼。
而且最大的问题是,他老婆对男方家里这些千奇百怪的亲戚们似乎同样并不感冒,连起码的家庭内部信息共享都没有做到(也可能她根本没把男方家族亲戚们视作家人)。导致每一个亲戚来电问询时,我都要重新叙述一遍案情。
其实无论是亲戚的问询,还是我的回答,都不会对案件进程产生任何帮助。甚或有奇葩一点的亲戚,可能会在问询之后对律师的工作指手画脚吹毛求疵一番。以指责他人的方式,上演亲情表演秀,是亲戚们表达对事件关切的惯用伎俩(包括但不限于打官司)。
原因也很简单,这是成本较低的关切方式。
但还不是最低。
随着生活方式的改变,农业大家族的瓦解已经进入收汁儿阶段。大部分拎得清的稍远些的亲戚,关切的方式仅限于问询,连挑毛病都懒得挑。原因同样很简单,这样成本更低,也更安全。中国人的事儿,向来是谁提议谁落实。譬如你挑挑拣拣,说律师这不行那不行,一番酣畅淋漓的表演后,麻烦随之而来。这不行那不行,那你倒是说个行的律师来,更行的律师收费肯定也更高,人家顺便再张口给你借点钱,你就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
自从看透了这一点,我倒也不再太计较一会这个问询一个那个问询了,心情好了给他们多说几句,心情不好怼两句直接挂,也就那么回事儿。需知这些问询的亲戚们,所要的仅仅是给律师打电话了这个动作,有了这个动作,就代表有了对家庭事务的参与,就意味着承担了道德责任。你不想多说话,其实他们又何尝希望你多说话?万一你律师向他们提出了什么要出钱出力的实质性要求,他们是满足还是不满足?本来就是个扯淡的事儿,陪着瞎扯几句蛋就行了。真碰见那不长眼没边界的,就直接给他提要求,保管他立马挂电话。
老王家里来问询案件的亲戚们,多半属于八杆子打不着的长辈。宗族礼法观念逼迫着他们,不得不在小辈出事后漏个面,有所表示,但又如我在前分析,仅限于表示,绝不能实质摄入。于是就出现了很多很搞笑的对话。
最搞笑的是一个老头,听声音得有个五十岁朝上,估计是老王的叔伯之类。开口就问:“你现在搁哪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日是周五,我正带着老婆孩子在陈州赏荷。是日天气非常怪诞,天上烈日当头,地下又如蒸笼般湿热。一场大暴雨正在默默酝酿,四面八方升腾的水蒸气,已经使人压抑的喘不过气来。我在太昊陵广场拥挤的人流中寸步难行,在车行人往的嘈杂背景音中,竖起耳朵听电话,却只听到这么一句问话,不禁气不打一出来。我回怼道:“你管我在哪干啥?你有事说事。”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娃,我深深理解,老头的问话并没有恶意。在我的童年记忆中,人们碰面第一句话总要问:“吃罢饭满?”如果对方答吃了,那就要接着问:“是办的汤还是 6 的馍?”对方如果说吃了,事情还简单些,再原样回问一遍,就算是社交暖场了。如若对方回答没吃,那这话题便有的展开了,为啥这会儿了还没人做饭,是不是媳妇儿给婆婆脸子看故意不作,又或是媳妇挨了老公的打回娘家了,扯上半个多钟头,也未必能扯到正事上去。
过去生活节奏慢,时间多的用不完,人们总要搞出点程序化的社交语言,以免正事儿说的太快,话很快说完后陷入尴尬冷场。据说英国的绅士们见面后也总喜欢聊天气,因为英国的天气如女人的心情般嬗变,跟河南人的“吃罢饭满“”一样,是个可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社交万能起手式。
老头按照起手式一板一眼出牌,结果没曾想我却不讲武德,直接把他刚说出口的话又原样塞回到他嘴里,一时竟有些语塞结巴,支支吾吾半天,才磕磕巴巴问出了第二句话:“你是哪个事务所了?”
如果我正闲暇且惬意的坐在空调房中,我不介意跟这个可爱的老头多拉扯几个回合。才跟老头拉扯了一个回合,太昊陵广场上的滚滚人流便将老婆孩子从我的视线中冲走了。我心下焦躁,又怼到:“你是查户口吗?直接说事儿。”
那一刻,我像极了被迫营业接客的小姐,面对只出了快餐钱却又磨磨唧唧妄图动手动脚又上嘴的嫖客,翻着白眼儿,不耐烦且鄙夷地吐出几个字:“别磨叽了!赶紧上来怼!”
老头连续吃了我两记重拳,方寸大乱,加之明显对刑名词讼一窍不通,问也不知道从哪问起。又支吾了半天,勉强想起了一个问题,像终于抓住救命稻草似的,问我阅过还没有。我说案卷还没到检察院,7 月 15 日到。老头嗷了一声,叮嘱我一定及时阅卷,终于完成了作为一名家族长者应尽的责任,匆匆挂断电话。
几年刑事律师当下来,让我对人性有了更深层的认识。原来为什么干的累,因为太把别人当回事,来个边都不沾来问询案件的,也掏心掏肺苦口婆心的讲解。为什么会掏心掏肺苦口婆心的讲解,因为道行不够,看不透别人过来问询案件的真实深层动机。结果不仅累了自己,反而一不留神还真可能把对方拖进案件。对方本来只是随口问问,表演一番,随便打发就行。你说的太深切了,真把对方拖进来了,得,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添了个大爹。以后不仅事事都要接受他的问询,甚而还要主动向其汇报了。
古语有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那毕竟是针对封建大家庭而言的。大家有共同的经济基础,共同的利益关切,才会引发真正的悲恸。经济基础变了,社会关系自然要随之转变。现在会“余悲”的亲戚,大概只会有亲生的父母,以及有供养关系的夫妻和子女了。只有亲生父母的关切与悲伤是免费无条件的,就连夫妻和子女,也要有经济供养这个经济基础才行。
这就是人性。金庸先生说,社会虽然在变化,但人性中的某些基本方面却很少改变。
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充分见识到人性最真实,也最冰冷的一面,大概也算是刑事律师这份职业的额外收益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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