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被犯罪分子夸赞，这个公安被调离专案组

老陈案的卷宗到检察院了。

作为整个售假案的头号人物，老陈撂得极快极彻底，彻底到几乎没有任何辩护空间。

这个案子，从头到尾都是老陈一个人攒起来局。

他的玩法，有点像当年盛大陈天桥空手套白狼。陈天桥身无分文，就一张传奇的授权合同。他拿着合同，上骗电信公司，下骗各大网吧，竟然真让他创立起一个网游帝国来。所不同的是，陈天桥虽然胆子肥，但干的最终是合法生意。而且我们外人看来高空走钢丝的操作，陈天桥本人并不认为是个多大的事儿，多年之后，接受媒体采访时，陈天桥回望这段筚路蓝缕的创业之路，坦然宣称，其实当时市场都知道，传奇就是颗摇钱树，大家看到我手上有合同，都知道有钱赚，合作必然能成。

老陈是怎么玩的呢？

地球人都知道，制假售假犯法，尤其他玩的还是假轮胎。轮胎属于重资产项目，要搞土地，要建厂房，要招工人，要找销路……

我都投资这么大了？为什么不干脆造合法授权的轮胎？何必去造假违法犯罪？

说服上下游跟他一起玩是说服不了的，老陈只好用骗的。

骗生产厂家：“你只管生产，销售我全包，而且我不在国内卖，卖到蒙古国去，你放心，保管没事儿。而且我卖九条真的里头掺一条假的，没人会发现。”于是，生产厂家拿下了。

骗经销商：“我在中原海关和源头工厂有关系，这些都是外贸回流和生产厂家的低价串货，你放心，保真。”于是，经销商也被拿下了。

把大家都骗入局了，出事儿了，他这个做局的，第一时间就彻底撂了。

我从不指望犯罪分子有道德，正常来讲，一个受过良好道德规训的人，不太会走上犯罪道路。哪怕在这个犯罪流程被无限细分，很多犯罪活动的道德判断越发模糊的今天，依旧如此。

但我认为，犯罪分子起码应该遵循一些江湖规矩，譬如讲义气。不是说你不能撂，就像女人遭受强奸一样，虽然最终都要从，但在从之前，你至少要稍微反抗一下，哪怕仅仅是象征性的。

尤其是被老陈拉下水的经销商，大约是三分真，七分演，喊冤喊的那叫一个动情，那叫一个离谱。

首次讯问。

公安问：“你有没有违法犯罪行为要交代？”

答：“没有。”

公安做思想工作：“请你端正态度。”

答，嚣张的：“我态度好的很。”

俩新兵蛋子公安没见过这阵仗，傻眼了：“你是否认罪认罚？”

答，嚣张且得意的：“我肯定没有罪啊！”

关进看守所后，公安派了俩经验老道些的民警前来讯问。好不容易问出点东西，到了签笔录的时候，又整幺蛾子。

这厮拿着笔，几乎将每一页笔录每一段话都改的面目全非。实在圆不过来的，干脆直接划掉。就这样核对了将近两个小时，直接掀了桌子，说公安记得全不对，要求重新做笔录。

公安只得按其修改后的笔录，重新制作，重新打印，并再次交给他核对。这一核对，又核对了一个多小时。约莫觉得这份笔录被两个老民警绕进去了，说得大不利，签不得，干脆撒泼耍赖，将笔录掷还给民警，不签了。

把俩民警气的半死。专门写了一份情况说明，说明了讯问经过及拒签情况，附进卷宗，依旧作为有效证据使用。我很期待到了法院阶段，他会如何表演。希望公安这次讯问有同步录音录像吧，否则还真不太好搞。

这个一个狂浪不羁，嚣张到顶点的经销商，还真取保出来过一段时间。

我猜可能两方面原因：一是这些游走在法律边缘的大老板，在当地多少有些司法圈的人脉资源，有些甚至直接给领导干股分红，以求庇护，这些资源多少帮了些忙；二是这货确确实实有三分冤枉，他说自己干轮胎生意二十多年，从来没见过假轮胎，因为造假成本太高，没个上千万投资弄不成，在他自己的认知里，从来没想过轮胎还能有假的。他的律师也比较给力，提交了好几段他跟老陈之间的录音，从录音内容来看，确实不像是确切明知的样子。

插播一段法律知识：刑事司法中认定行为人的主观明知状态有两种途径。一种即上文所提到的“确切明知”，就是字面意思。另一种是“推定明知”，即行为人虽然明知，但拒不交代，辩称不知，此时就需要结合一些外部事件作为锚点，以普通人的正常认知判断为基准，推断其是否明知。经销商虽然始终坚称不知情，但公安机关侦查发现，其所售出假冒轮胎，曾遭大量客户投诉，有些客户还找到源头厂家出具了具备法律效力的真伪鉴定书。但经销商依旧充耳不闻，继续售假。此外还有一系列足以推定其主观明知的证据，见下文。

这个经销商最终能被检察院逮捕，再次住进看守所，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遭到了老陈的背刺。老陈像名侦探柯南一样，抽丝剥茧，逐条协助公安分析：什么一开始就告知经销商全是假货啦，什么自己发的轮胎连厂家标签都没有，都是自己做的假的发给经销商，经销商再自己贴上去啦，什么售后纠纷处理没按行业规范来全都是退货退款息事宁人啦……

再次进看守所后，经销商这货也没消停，继续拉了泡大的。

一次做完笔录，他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大书特书。原文过于经典，不忍改动，全文摘录如下：

“今天的两个公安专门问一些我不知道的小事情,所以我的回答是不知道,让领导看了笔录觉得我不老实,我要求下次做我笔录找小刘公安给我做.他是比较公正的,就是最后一次我在派出所给我做笔录的小刘公安。”

被公安铁拳来回锤了几轮后，他心里大约也有数，胳膊拧不过大腿，因此虽然跟两个前来讯问的小民警继续发生了冲突，但还不忘向说话顶用的大领导服软。

不过你服软就服软吧，捎带人家小刘公安干啥？这不转手就把人卖了吗？

果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老陈是个两面三刀的吴三桂，经销商也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三姓家奴。

派出所这个小刘公安，我印象很深刻。

他绝不是犯罪分子的暗线、保护伞，恰恰相反，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公安民警。只不过是个新兵蛋子，欠缺点跟无良律师和犯罪分子作斗争的经验。

我干律师这么多年，申请过无数次取保候审，唯有跟刘公安对接这一回，他煞有介事的给我出了个“不予变更强制措施通知书”。其他 99.99999%的公安，连收律师的取保申请都不愿意。

一次我在田园路派出所交个取保申请，公安直接开口吐槽：“你说你交这弄啥？说白了你交了我们根本看都不看。不给你们回复吧，你们还到处告我们不依法办事。给你们回复吧，一天到晚忙的跟啥样，光弄你们这些熊事儿了！你们想办取保找检察院去！检察院不批捕我们自然就取保了！”

不光程序上照顾律师，实体上刘公安也愿意跟律师说实在话。批捕前，我们找他探口风，想了解下有没有可能通过退赔取保出来。刘公安直接了当的说：“他（指老陈）现在应该也拿不出啥钱吧，资产都被我们查封完了。结合他的地位作用，我个人建议没必要说到处借钱来退，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先把日子过好吧。”如今拿到了卷宗，回首这几句忠告，当真金玉良言。

一两个月前，我还联系过小刘公安，问他案件往检察院送没有。结果小刘公安说，自己已经不在专案组上了，无可奉告。我又追问，能否告知一下现在跟谁对接联系。小刘公安很不熟练的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说你们自己去局里问吧，我这边给你说不了。

当时我整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说好好个人，怎么突然一百八十度大拐弯，性情变化如此之大？

看了经销商留在笔录上这几句话，我才恍然大悟。

中国人的斗争哲学讲究一个“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

这句话反过来也成立的：“敌人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敌人。”

一个犯罪分子和无良律师都说好的侦查员，还能留在专案组吗？

那必须不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