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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事人要卖房付律师费,我却退缩了

刘臣律师12个月前 (12-10)故事会97420

上周去洛阳谈了一个案件。

本来我是绝不会干上门推销这种事的。俗话说的话,“师不顺路,医不叩门”,词讼本就是个晦气事儿,自己个儿送上门去,自然加倍不受人待见。

但这个线呢,是洛阳中院一个庭长牵来的。我跟这个庭长没打过照面,不过倒是在洛阳中院打过几场还算漂亮的官司,一个套路贷无罪案便是在洛阳打下来的,他因而得知了我。由于不知道我的联系方式,庭长又给当事人指了条路,让他先去找老张,再通过老张联系上我。

即便中间搁着两个大人情,我还是有点不情愿,当律师这些年,我早已沾染了“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疲沓习气。委托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就自降身价跑上门,还不如躺在床上睡大觉。

“这个老何呢,身体不太好,用他自己的话说,他都不想上诉,反正也没几年好活了?光心脏支架就搭了好几个。”

“老何是当事人的什么人?”

“老何就是当事人啊。身体原因一直取保在外。”

“什么罪名?一审判了多少年?”

“贷款诈骗,一审是开封中院判的,判了十五年。”

“判了十五年都不收监吗?”

“判十五年都没收监,法院专门开会评估了他的身体状况,最后还是怕出意外,没敢收。连判决书都是法院开车送到洛阳来的。”

判了十五年都不收监?我一下子来了兴趣。老张虽然是个老律师,但毕竟主打民事,对刑名之事不甚了了。一般来说,法院自己下了判却不收监,绝不会是单纯的身体原因。前两年有个八十多的老太太,在监狱里身体都不能自理了,又摔了一跤跌断了腿,家人申请保外就医,都没能通过。公检法监狱看守所是什么地方?那是国家的暴力机关!哪有那么多温情脉脉?

一审下了判却不收监的,我倒是见过。就是俩仨月前才最终撤诉的内蒙贪污案当事人老匡。那个案子明显是错案,从监委到检察院,再到一二审法院,自始至终没有逮捕老匡。拿得理由也是老匡身体不好,后来我还专门问过老匡:“他们有没有给你做过体检什么的啊?”老匡哂笑两声:“一次也没有!压根就没人提过把我往看守所里送的事儿!”

这里头是有学问的,一旦作出逮捕决定,将来案子如果翻了,作出逮捕决定的机关是要承担国家赔偿责任的。赔钱还是小事,关键是影响“仕途”。从分管领导到具体承办人,难免个个灰头土脸。如果不幸发酵成呼格吉勒图那样的轰动大案,可以说宣告政治生命终结也不为过。

不要看他们怎么说,要看他们怎么做。一审判了十五年还不收监,案件必有问题。

一个有辩护空间的案件,远比一笔律师费对我的吸引力大多了。不管能不能谈成委托,我都决定先碰碰这个老何。说不定真是一桩冤案呢?

与老何见面,是在洛阳的一家饭馆,老张是中间人,由他作陪。我与老张到的稍早一些,正在包间里喝茶闲聊,有人敲门。打开门,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子,体型消瘦,带这个口罩,遮住半面脸,提着一个像是单位免费发的简易公文包。我和老张正面面相觑,走廊里又传来几声重重的咳嗽声,接着是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最后是气管里啸叫的呼吸声。一个矮胖敦实,头花半花白的中年男子,一瘸一拐地从昏暗的走廊里现出形来。

来人却正是老何了。

老何的身体确实早已不堪重负,进入房间,艰难的挪动到椅子上,又连连呼呼大喘气几分钟,才稍微平静下来,能说上几句囫囵话。

人倒是挺好客,拿起菜单便塞给我:“刘律师,实在对不住,本来该亲自上郑州拜访你,可我这身体实在是出不了门。来了便是客,一大早过来该饿了吧,看想吃点啥,先点上让他们做着。”言罢,又瞅瞅中年女子:“这是我媳妇儿,让你们见笑了,现在出门全靠她搀着。”

我接过菜单,又放在桌子上,心底却涌出一股暖流,来自陌生人出其不意的关怀,最易令人感动。“还是先简单说说案子吧,说完再专心吃。”

老何开始讲述他漫长的创业故事。

一个很典型的小微民营企业家的悲剧故事。老何在老家县城干了家厂,生产净水设备,市场前景还不错,虽谈不上进一步做大做强,但也能自给自足。生意很快被当地的公安局副局长盯上,说一定要放贷给老何。老何只有小学文化,大半辈子在市井里打拼,知道这是一个他无法拒绝的“好意”。

副局长于是将他在别的白手套公司里的4000万元银行贷款,全部换据到老何的厂名下。银行放款后,副局长把钱全部拿走,先还了银行一两千万,又把剩下的钱以民间借贷的形式,放给老何。每月向老何收取高达八九十万元的利息,月息高达四五分。

我讲述到这个份儿上,大家应该已经能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与其说这是一笔贷款,不如说这是在敲竹杠,收保护费。

老何的小厂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一个月才能赚几个钱啊?很快便被高利拖垮。

副局长做的局并非到底便打住,人家看重的,不只是每月那个几个利息,而是想拖垮厂子后,进场抄底,攫取更大的经济利益。

老何的厂很快进入司法拍卖程序。副局长又另寻了一家白手套公司,接手了老何的厂。

经过这样一番资本运作,副局长也是元气大伤,欠了银行一屁股债。幸好老何的厂经评估还值个一两千万,副局长把刚到手办完过户的机器设备再次抵押给银行,又贷出五千万。正准备大施拳脚之时,风云突变,全省农商行系统面临严肃整顿,所有不良贷款都要先行清收。

副局长可以随便欺负老何,却硬不过银行。本指望拿着这五千万大干特干一番,没想到银行扣住钱,先把之前挂在老何名下的四千多万还了,最后只剩下几百万。从此,副局长也陷入了之前老何无论如何也爬不出来的债务陷阱里头,只能走上“借新还旧,拆东墙补西墙”的老路。

直到案发。

听老何叙述完事情经过,我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辩护思路。同时更加坚定了我来之前便已初步作出的判断:这个案件问题不小,辩护律师大有可为。

我还没理顺思路详细展开,老何却已经又把菜单塞过来:“先吃饭先吃饭!”

时间已经来到十一点多,那几日正是暖阳高照,太阳直射进房间里,一扫冬日的阴冷。

确实也到饭点了。

各人点罢菜,中年女子从包里掏出一个针管样的物件,老何配合得掀开上衣,露出肚皮,女子将针管扎进老何肚皮,推进去一针药。老何见我面露不解之色,道:“血糖太高了,饭前非得注射一针胰岛素,否则一口都不敢吃。”

饭间,我对老何说:“你这个案子确有问题。第一,究其本源,这四千万的贷款,虽然放在你名下,但压根不是你贷的,刑事司法讲究穿透式审查,一审并未实质穿透,没有考察贷款的演变路径,将不属于你的贷款强加到你头上;第二,退一步讲,即便不考虑这四千万的贷款究竟该归集到谁头上,哪怕就算到你老何头上,也应为副局长已经在接手厂子后进行代偿,贷款关系归于消灭,至于副局长之后跟银行又怎么换据续贷,那是另一回事,不能说副局长不还钱,就把你老何判刑。”

老何深深点头,下巴几乎挨到了胸口。

“所以说,这个案子二审要围绕这两点发力组织新证据。其一,你有没有证据证明这四千万是副局长的贷款,只不过是挂在你名下走账,然后再以民间高利贷的形式转借给你?其二,有没有证据证明,副局长买你的厂,是要组织生产真实经营,而非另一轮换壳借新还旧?”

老何的老婆全程不怎么说话,听得却极认真,赶紧从随身的简易公文包里抽出几页纸。我接过来一看,分别是老何当初打给副局长的借条,以及司法拍卖前,副局长与老何签订的转让协议。

我心中大喜。借条能够证明钱是换据倒账后的民间借贷,贷款仍归属于副局长;法拍前的转让协议则证明,副局长早就对老何的厂感兴趣,在这份转让协议里,甚至有自愿承担厂子外债的债务承担条款,虽然这份协议最终没有履行,但已经足以证明,副局长通过法拍接手老何的厂,具备商业实质,不是二人预谋串通,继续玩借新还旧的骗贷把戏。

一切都很顺利。老何和他老婆听我娓娓道来抽丝剥茧分析案情,都面露喜色,频仍点头,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老何老婆甚至当即掏出身份证,说:“刘律师,合同带了吗?我们这就办委托。”

我还真没有谈客户随身带合同的习惯。一纸合同约束不了任何人,真有心委托,不在于当场签合同,换言之,即便当场签了合同,也未必是真心委托,后续拖着不给律师费,合同自然是废纸一张。

问题出在老何的付费能力上。身体多病,常年用药,官司缠身,伸冤无门,经营失败,负债累累,这些我能想到的debuff,全都飘在他头上。

扪心自问,我的报价并不高。作为一个甚怕卷入因果不得脱身主打技术辩护的小律师,我唯恐自己的任何一个举动使对方产生超出技术范畴的错误认识。基于误会的交易更能赚大钱,但我不喜欢这样赚来的钱,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应付错误认识终被澄清,美妙幻象破灭后的攻讦扯皮。而贸然报出一个高价,就极有可能被视作具备某些“玄学”能力的信号,容易使交易陷入彼此误会的尴尬境地。

是老何这些年太不容易了。他几乎泪眼婆娑:“刘律师,我知道你没多要,但是现在我的情况太特殊了,不然肯定不会这样在你面前丢丑。不过你放心,我就是砸锅卖铁,卖房,借,也会把律师费给你付清。”

老何说得真心实意,我却听得心里发怵。我对别人命运的“救世主”没有半点兴趣,甚至多有厌恶乃至心生反感。

成为救世主,意味着要对一切负责——不仅要对案件负责,甚至还要为因案件引起的,他所承受的一切苦难负责。

我当然不可能负得起——也不应该负——这样的责任。

其实如果老何只是给我讲讲价,能让我保个本儿不往里搭钱,这活儿我可能就干脆利落地接下来了。他的过于炙热,反而吓退了我。如同一个女孩被人拿刀指着自己脖子威胁:“你不嫁给我我就死给你看。”这样的炙热或许能感动自己,但只会吓跑对方。

离开洛阳后,我给老何通了个电话,感谢他对我的信任,但同时直言相告,卖房借钱请律师大可不必,律师决定不了案件的走向,更无法对你的人生全权负责。

“但是”,我最后说,“我会免费为你写一篇上诉状,你照着这个思路上诉,案件或许会有转机。至于剩下的,我就只能祝你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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