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证据的手机
“刘律师!这个手机里的聊天记录很重要!一定要想办法拿回来!”
坐在束扣椅中的老路,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再三叮嘱我。
我没忍心告诉他的是,就在半个小时,我走进看守所之前,他老婆告诉我,她刚从公安局门口出来,民警告诉她,老路的手机已经邮寄退还给老路他老爹了。
一、手机里有无罪证据
在我接手的老路的这桩贷款诈骗罪二审之前,他已经因开设赌场罪被判了刑。坐牢坐到一半,又被从监狱拉回看守所,追究漏罪责任。
我告诉他,二审翻案很难,甚至连开庭的机会都不大,除非能找到一些对原审认定事实带来冲击的新证据。
这已经是老路第四次将要面临刑事审判了,“轻车熟路”的他没有向我抱怨,也没有给我要解释,略加思索片刻后说:“我有个手机,上面有能证明我跟他们(指同案犯)不是同伙的证据。但是这个手机在原先那个案子里已经被公安扣押了,我不清楚现在在哪里。”
“聊天的内容是什么?”
溺水的人总是倾向于将一切可能抓到的东西视作救命稻草,这让他们在凭据证据价值时更容易产生偏乐观的错误预判。老路的上一个案件,已经过去三四年了,手机未必好找。我决定先问清楚聊天内容,评估是否有大动周章找回手机的意义。
“能够证明我只是给他们介绍了一个贷款人,这个贷款人还是我老乡,家中老人病重,实在借不来钱了,我又恰好在朋友圈看到他们在发能办理贷款的广告,就把老乡介绍给了他们。之后就几乎再没有过接触。”
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你是想说,你在把人介绍给他们后,便对他们之后的行为一无所知?”
铁窗对面的老路,使劲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专门钻银行个人公积金贷款漏洞的犯罪团伙,先物色一些“老弱病残”,利用他们或对政策无知,或急需用钱的困境,或骗或逼,令他们甘心成为“背贷人”,再通过三方人事代理公司补缴公积金,粉饰流水,从银行骗取贷款后分润。
对整个犯罪链条介入的越多,身陷其中越深,脱罪也越困难。
“但是,在整个操作过程中,需要“背贷人”频繁刷脸操作。而卷宗资料显示,几个同案犯供述,在刷脸时,你本人就在现场。”我盯着老路,恨不能用目光直接洞穿他的心灵。
“他们在说假话。”
“老路,作为你的律师,我肯定无条件相信你,但这种话我已经听得太多了。法官听到的还要比我再多十倍百倍。”我摊了摊手,“总之,他们不会相信的。”
“我手机里的聊天记录能证明。我老乡发现贷到手的钱跟他们宣称的相差太大后找过我,我当时就感觉他们可能是骗子,并曾在微信上质问过他们,还与他们发生过肢体冲突,后来招来了警察。我在做笔录时,给警察说过他们涉嫌骗贷,就是因为这个事儿,他们对我记恨在心,所以才一定要把我也拽进来。”老路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有没有除了聊天记录外更直接的办法?比如调取当时公安出警时给你做的笔录?”
“没用的,警察说他们出的是打架的警,其他的事让我们到属地另行报案。没有记录。”
某种程度上讲,打官司比拼的是讲故事能力。双方各自先构建证据,讲述一个对自己有利的故事。法庭根据证据情况,并结合经验法则,常识逻辑,判断哪个故事更为可信。
刑事辩护,并没有超出这个框架。
老路讲述了一个逻辑上基本能自洽,且对他很有利的故事。一审判决将他认定为犯罪团伙的固定成员,对全案金额以贷款诈骗罪承担刑责。这个故事如果能讲通,他即便不能完全无罪摘出来,也至少能从重罪贷款诈骗变为轻罪骗取贷款,并大幅压减涉案金额。刑期能够大幅缩减。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叙事中,没有人犯错。
所有的错误,都是由于同案犯处心积虑的报复所致。随着新证据的出现,纠错显得那么水到渠成。
我心动了。
二、但是手机却拿不到
走出看守所,我赶紧给老路老婆打电话,让她赶紧设法跟原来的办案警官取得联系,把手机拿回来。
他老婆行动力很强,很快多方辗转联系上了几年前的承办民警。
民警在电话中沉吟了好大一会儿,才终于回忆起老路这个案子。但却没有带来好消息:“老路这个手机,早就退还给他爸了!邮寄过去的!”
手机拿不到,就没有突破口。案件一时陷入僵局。
“问过我爸没有,手机在他那儿吗?”
“当然问过,不过你爸年级大了,也不识字,根本记不起来有这一茬事儿。”
老路在椅子里蜷缩成了一个小孩儿,一筹莫展。
“邮寄过来了…邮寄过来了……邮寄……”
一连两三天,我脑子里一直反复琢磨这件事儿。
老头儿年纪大了,说不清楚一二三,能否依旧从公安方面入手,让他们证明自己确实曾向我们邮寄过手机呢?
为什么一定要从老头处验证究竟是否收到过手机,而非从公安处验证他们究竟有没有寄出过手机呢?
我让老路老婆和老路老爹在家中上下左右仔细翻找了几轮,又在几大常用的物流快递公司上尽可能查找了物流记录,都没有发现这个警官口中已经邮寄回来的手机。
心中基本有底后,老路老婆直接驱车从老家驱车千里,赶到了案发地,将当年的承办警官堵在了派出所门口。
“你不是说手机邮寄给我们了吗?你邮寄单号多少?”
警官看着这个瘦弱但斗志昂扬的不速之客,一时不知所措,支支吾吾的说:“时间太长了,需要回去落实一下。”
老路老婆干脆在当地住了下来,但依旧没能等来好消息。警官的答复依旧是,当年案件办结后,就邮寄退还了,邮寄底单也因为时间久远,找不到了。
手机的线索,到此似乎便彻底断掉了。好不容易出现些许曙光的案件,再次走入了死胡同。
老路老婆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她在当地守了三天,尽力了,但无一无所获。我正想着如何开口劝慰几句,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为什么不试试12389 呢?
12389 是公安系统内部的督查专线,之所以一开始没想到动用这个渠道,是因为它主要接受公安民警的违纪违法举报,手机退还这个事儿,还上纲上线不到这个程度。
既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死马当作活马医,通过督查帮忙施压看看,会否有奇迹发生吧。
不管是我,还是老路老婆,都已经对能拿回这部手机基本不再报任何希望,向12389 反映完事件来龙去脉后,老路老婆就又回了老家。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随手下得一步闲棋,竟然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仅仅两天后,当年的承办警官再次联系老路老婆,说手机找到了,让她尽快来所里签字领取。老婆老婆还没问缘由,他自己个儿先颇为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原来弄错了,是另一个同案犯的手机寄回给家属了,不是老路。
三、手机拿到了但是没密码
我赶紧再次来到看守所,告诉老路这个好消息。
束扣椅中的老路显得高大明媚了不少,嘴中吐出一个又一个字母与数字的组合。老路说,这是他现在能回忆起来的,所有用过的密码,一定有一个能解锁手机,拿到关键的无罪证据。
老实说,对律师来说,传递密码是一项非常高危的行为。一不小心,就会沦为被利用转移赃款,互串信息的工具。
虽然老路已经坐牢坐了三四年,这部手机又一直由公安保管,刚刚才被拿回来,我还是倍加小心,没有将密码直接告知老路老婆,而是让她将手机寄给我,我决定自己亲眼看一下,这部历经波折才拿回来的手机中,究竟有没有足以翻盘的关键证据。
好不容易找来一根几年前的扁口充电线,黝黑的手机屏幕在度过了难捱的漫长等待后,终于成功点亮。我迫不及待的抓起手机,挨个实验老路给我的解锁密码。
没有任何意外,意外再次降临。
错误…错误…还是错误…
若干次错误之后,手机干脆自动上了锁,提示要等半个小时后才能继续输入密码。
四、手机解锁了然而没证据
我把围绕这个手机发生的故事,它的来龙去脉,已经很可能具备的极高证据价值,写成了一篇书面材料,交给了法官,并申请法院依职权动用技术手段,解锁手机并提取其中的微信聊天记录。
法官接到材料后,沉默了很久,然后给我回复说:“要不开个庭吧,让他老路当庭试试能否解锁。如果能解锁,就不用这么麻烦了不是?”
某种意义上讲,二审开庭对法院来说也是麻烦事儿。只不过在大麻烦事儿跟小麻烦事儿之间,他们果断选择了小麻烦事儿。
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古老的法则再次应验。申请开庭的文书还没得到回复,倒是这个申请调证的文书歪打正着。
由于不确定手机里到底有没有有效证据,我在庭前并没有跟出庭的检察员说过这个手机的事儿。
在庭上,我刚提出有新证据提交,请求法庭将手机交给老路解锁之际,检查员就近乎应激反射般急切的表示反对:“我们反对!这个手机来路不明,不具备合法性!同时我们无法核实证据的真实性,聊天记录有被篡改可能性!”
我差点脱口而出,你这个检察官到底懂不懂基本法理,取证合法性是对公权力取证的限制,私权取证根本不存在证据合法性问题。
但我更加深知,此时并非争勇斗狠,逞口舌之快的时机。我耐心向他解释道:“这个手机来历没有问题,是家属刚刚从前案办案机关手里领取,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出示一下领取文书。并且领取回来后,因不掌握密码,连系统都没有进去,更谈不上篡改。今天就是想借这个机会,在三方共同见证下,让老路解锁手机,一探究竟。”
法官微微颔首,没待检察员再说话,便示意法警,将手机递给老路。
老路老婆的目光,检察员的目光,我的目光,法官的目光,法警的目光。
全都汇聚到了老路身上。
聚光灯下的老路,像手捧某种神圣的器物般,小心翼翼的点按着手机屏幕。
空间中仿佛传来秒针的走步声,滴答滴答滴答。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老路的脸上,逐渐丢失了最初的坦然,越发显得惊慌失措,细密的汗珠若隐若现。
老路不时将茫然且无助的目光投向我,我知道,他是在向我发问,同时也是在向我求助。
他想说的是:“这手机为什么解锁不开?”
我举手申请发言,请求法庭短暂休庭几分钟,理由是时间久远,老路需要时间回忆原先的密码。
相当出乎我意料,法庭竟然同意了。
一休庭,我、法官、还有检察官,都涌到了老路身旁,就连两个法警,也凑过来好奇的观看,这个小小的手机中,究竟隐藏着什么大秘密。
“解开了!”
终于,老路发出一声低呼,声音中难以按捺的喜悦。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手机屏幕上。
关机数年的老迈手机,肉眼可见的卡顿,老路足足用了将近两分钟时间,才成功输入密码,进入微信界面。
老路手指翻飞,急切的找到了同案犯头像,点按进去。
谢天谢地,界面并非一片空白,看来聊天记录还在。
我偷偷斜睨了一眼检察员,暗带几分看笑话的心态想:这可是全程在你眼皮子底下解锁取证的,待会儿复了庭,看你还要如何狡辩?
然而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老路更加迷茫的眼神。
手机里根本没有所谓的证据。
四、难解的谜团
毫无意外的,开完庭后,老路很快被裁定维持原判。
但这件事儿,却成为了久久萦绕在我心中的一个难解谜团。
在法庭那种高压环境下,老路的举止、神态、微表情,以及他无法自主控制的包括出汗在内的生理性反应,无一不在明确昭示,他没有向我说谎。
那这些所谓的证据,究竟是否存在,如果存在,又去了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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