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桶阵——渗透与反渗透的终极博弈
首富的如意算盘又打空了。
在公安阶段,或者更准确的说,在拘留的30天,首富已经被公安耍的团团转。在报捕的前一天夜里,市局包片督办的门大队长,还亲自下沉一线,对首富威逼勒索,要走了十万块钱。
当然,“威逼勒索”,是首富自己说的。首富说这话时,眼睛微眯,嘴角上扬,旋即一阵喷云吐雾。
“他们上去就扒我的裤子啊!我是实在没办法!”首富笑着如是说。
任何人的话都只能信一半,这还是在理想的互信状态下。至于首富嘛,十句话里能有一句真话,就很不容易了。俗话说,神仙难日打滚的逼,与其说是被强上了,不如说早就郎情妾意,对上眼儿了,自然一拍即合。
钱送出去后,首富立即扬眉吐气了不少。话也多了,腰杆也直了。
饭间,首富突发奇想,突然对我和老赵道:“恁不是说现在还看不到卷吗?我现在找这个姓门的把卷要过来你们看看?”
老赵虽然常年浸淫在浆糊大县,但浆糊的生命首先在于逻辑,其次才在于经验。换句话说,要先看到“浆糊”是什么,又在哪儿,然后才谈得上揣摩、练习和掌握。
老赵对这个浆糊拷问的回答显然不尽人意,他说:“这卷现在可不能看啊,违规啊!”
我虽已喝的微醺,但凡是跟家属在一起,绝对要分出脑细胞来,时刻最高戒备。眼看首富已经面有愠色,我赶紧抢过话头来:“卷太多了,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吃不透,你让姓门的把报捕书拍过来,我们看看报捕书,心里就有数了。”
首富脸色这才又阴转晴,掏出手机,神神秘秘地走到阴影处,嘀嘀咕咕打起电话来。
该说不说,这十万块钱还是有用的。当时已经晚上八九点钟,莫说市局一个大队长,就是我一个小律师,也不愿意接电话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大队长还真接了电话,竟然还真的答应了,说这会已经回家了,第二天上班了立即就办。
有了大队长这话儿,首富更加眉飞色舞,连带同行的同案犯家属,心情也高昂了不少。酒局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结束,仿佛第二天他们各自的家人便能无罪释放一般。
第二天一早,我去看守所会见老甲,聊上没几句便知道,坏大事了。上游下游全交代了,就剩他自己还在死扛。
老甲家和首富家是什么关系,我至今没看懂,莫说我,老赵给他们打了这么多年官司,也是直到如今才发觉里边的水竟然这么深。
在刚有发案痕迹之时,他们就已经请狗头军师参谋过,狗头军师出的馊点子是,把责任往“死人”身上推。
还真就是往死人身上推,他们有个年龄相仿的发小,前两年病逝,一堆人便一口咬定,这个已不在人世的发小才是主谋。他们只是把自己的银行卡交给“主谋”用,对于“主谋”拿来干什么使了,一无所知。
这个狗头军师,据说还是县检察院里的人。出的主意也很时髦,正经八百的“幽灵抗辩”。
也怪首富他们一伙人太没文化,平均文凭小学肄业,真以为拿到脱罪的灵丹妙药了。
事实上,只要稍微动脑子推演一下就知道,幽灵抗辩这条路子根本走不通。虚开是一个交互性犯罪,必然伴随着大量的人际交互,谁是主谁是从,司法机关不会只看你单方面的口供,更要找上下游核实。
即便你说你本事大,上下游我也全部买通,一起串供。事实上,首富他们可能就是这么干的,因为我会见结束出来后,告诉他们上下游已经全部反水时,首富不合常理的异常愤怒,甚至叫着要掀桌子,把他们的事儿全抖出来。哪怕上下游不反水,人家随便排查一下社会关系,这面儿可就广了,七大姑八大姨,同学同事,好友故交,哪个不知道他的底细?还不是一查就露馅?
回到酒店,首富几人正在乐呵呵的打牌,一听我报上噩耗,当即惊得目瞪口呆。我旋即又送上第二发暴击:“姓门的把报捕书发过来没有?”
首富似乎有些跳了魂儿,半晌才嗫嚅道:“没有,他说他上午开会嘞。”
老赵这会“浆糊商”重新恢复了正常,呛声道:“他不会给你嘞,给你他都违规了。”
首富咬牙恨恨道:“这会儿又他妈开始给我讲规矩了!不是强拿硬要那一会了!”
不过,也不能说首富砸的钱全都打了水漂。这个案子,确实还是有不少人架天线打招呼。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个案子报捕到检察院后,进度快的不同寻常,水泼不进。
上周四上午,案件送卷到检察院。当天下午,承办检察官到县看守所,把在案几名男性嫌疑人提审一遍;次日上午,又到市看守所,将在案的女性嫌疑人提审一遍。
更骚的操作在后面。
周五上午,我先到了检察院,要求面见检察官,被告知其不在办公室,到市看守所提人。我又问,那她下午回来上班吗?书记员答,那工作日还能不上班?你下午再来吧。
等我和老赵下午到了检察院,一连打了N个电话,都没人接通。我俩气势汹汹跑到案管,想让案管帮我们联系一下,毕竟律师拿不到他们的私人手机号码,但案管跟他们都是同事,能通过私人方式联系到。案管小哥翻了个白眼儿说:“打不通你们多打几遍嘛,这才刚上班一会儿,你们等会儿再打。”
此时已经下午三点十五分,我掏出手机,把大字显示的时间“15:15”怼到他脸上,正要开始屎磕,老赵把我拉了出来。他指着正在络绎不绝进门的汽车说:“小地方,上班晚,看,这不都是才来。”
我俩站在路边各自吃了一根雪糕。说到这儿,又不可避免地谈到浆糊学。老赵本来准备让首富开车把我俩送到检察院,我说千万别,咱俩自己打个车去多舒服。这要是坐着首富的车来,就不说一定得跟案管搞点事儿,表演给首富看,起码想这么舒舒服服惬惬意意吃个雪糕是别痴心妄想了。
到了三点半快四点的时候,电话终于打通了。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子,自称是书记员,说检察官下午临时有事,不来上班了。我和老赵又相视一笑,还道是检察官上午去信阳提审完以后下午直接偷懒回家睡大觉了。
由于承办检察官名叫乔昕,显然也是个女性,所以我们无法判断,这个自称书记员的人到底是不是书记员。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站在今天的时间点向前回溯,我们甚至有些怀疑她就是乔昕本人,只不过是谎称书记员,不想见律师而已。
这多少有些细思恐极的阴谋论意味。为什么我会有此怀疑,且听我慢慢给你道来。
虽说没见到承办检察官,但代理手续和书面法律意见都已经顺利提交,自称书记员的女孩也答应一定会向承办检察官汇报,转交相关材料,我们回酒店向首富交差后,便准备一同打道回府。
首富这时又发话了,却道是自己不走了,要留在这里继续搞渗透,还说已经通过另一个异能人士,联系上了检察院的高层领导。首富对我和老赵滔滔不绝的法律分析丝毫不感兴趣,直截了当的问道:“你们说这事儿是找正检察长办好,还是找副检察长办好?”
我暗自皱眉,又是一个浆糊学难题。正在找词儿答话时,老赵抢答了,他说:“找老一,有时候,老一知道安排给谁,找老一比找老二更省。”我见状也顺着老赵的话开始瞎掰:“找老一吧,副的不一定分管哪一摊儿呢。”
正要离开时,首富又拉着我和老赵问,有没有乔昕的手机号。我再次合理运用浆糊学,说:“我们只能从案管拿到她的办公电话,你问老门啊,他们长期跟检察院打交道,肯定有手机号。”
说罢,这才终于摆脱了首富,各自踏上了返乡之路。
今天是周一。一大早刚到所里,首富的电话便打了过来,道是提醒我上班了,千万别忘了再跟检察官通个电话,汇报汇报情况。
我心中有些不快。就是他不打这个电话督促,我也肯定是要给检察官通个电话,再沟通一下案情,汇报一下律师意见的。但是他这么一催,倒显得多少有些不信任律师,律师也不太尽心似的,非要家属督促着才肯干活一样。虽然我也知道,作为家属,心里着急,可能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但多少还是尽量考虑一下律师感受,不要无脑催进度。律师既然接了你的案子,就一定会尽心尽力,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么漫长的刑事诉讼程序很难愉快的一起走到最后。
这次接电话的是个男孩,更加加深了我对上周五接电话的自称书记员的女孩就是乔昕本人的猜疑。我自报了身份,然后问男孩,乔昕在不在?男孩说,乔检上午不在。我又接着问道,她上午是干嘛去了,还来上班嘛?男孩沉吟了一会,说,乔检上午讨论案件去了,你到中午十一点的时候再打电话试试。
我听后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案子的进度走的也太快了。周四上午送卷,周四下午和周五下午把嫌疑人提审一遍,周五下午玩失踪,周末自不必说了,肯定是在偷偷加班看卷,周一一上班直接上会研究。
这是水泼不进的铁桶阵啊!
别说关系找不进去了,就是律师正常交流意见的机会都不给啊!
本来我对他们一边斥巨资找关系,一边还欠着我的律师费非常不满意,一看这架势,反倒有些庆幸他们没有把宝押在我身上了。能不能不批捕是一回事,能不能在形成决策前有效沟通是另外一回事。捕与不捕,是他自己犯没犯罪的问题,怪不到律师头上,但连话都说不上,就是律师的责任了。关系安排的叫价几十万的大律师,据说今天才姗姗来迟到县里去,且看他如何表演吧。哦对了,很遗憾,他如何表演我并没有机会瞻仰,其实真是个近距离观摩学习浆糊学的好机会,等完事了让老赵向首富打探打探情报,以浆糊为师,脚踏实地稳步提升浆糊学水平。
苏力在《送法下乡》中为审委会(也包括检委会,下同)制度做了全面的辩护。他的观点是,虽然在极少数情况下——尽管他们占据了几乎全部的公众注意力——审委会会成为作恶的工具,具体来讲就是炮制冤假错案,一个司法官不敢判的案,大伙儿一拥而上,人人担责便是人人无责;但从更广泛的大数据上讲,审委会制度能够有效抵御外界不当干扰,是保障司法在基层生态环境下有效运转的良善制度。
具体来说,在基层生态中,能够打探案件,甚至对案件施加实质影响的人太多。当这些人支天线打招呼时,单个司法官便陷入了困境,一方面,他显然不能照办,这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但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太潇洒地抽离,县城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甚至说不定还能攀上点亲,总不能让人家戳脊梁骨说自己六亲不认吧?这时候,把案件上交审委会就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大家都体面,既不伤害司法公正,也不伤害司法官。抓你家人,是组织决定的,我一个人实在做不了主。
基于此,我判断,首富的钱并没有完全打水漂,还是找到了实在关系过问案件的。检察院也很懂,压根不给彼此难堪的机会,上周五不给面见,这周一上班直接上会,把生米煮成熟饭。谁也别来插手过问,问就是组织已经作出决定了。
真正的浆糊学大师,都在体制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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