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真是个好东西

又拒了一个案件。

没有装逼的意思。事实上，这俩月是我当律师以来最清闲的俩月。手上的案子已经处理的七七八八，唯有一个淅川案，要马拉松式开庭，我对死磕案件其实并不反感，我自己办案，也常量力而行死磕，但我只对唱主角有兴趣，对捧哏没兴趣，所以也没有掺和。

恍惚想起，实习时第一个案件，是个法律援助案件，开庭前一周，我就紧张的睡不着觉，没日没夜翻来覆去看卷，整理材料。开庭前夕，我想，等开完这个庭，高低要歇息两天。造化弄人，从那个案件开始，我就过上了几乎连轴转的生活，直到今日，才得住机会歇息。

案子是个非吸案，当事人是一个老乡。老乡有个闺女，自打毕业就在沿海闯荡，家里亲情氛围淡薄，一年到头跟父母通不了几个电话。这回被抓后，警察问闺女，拘留通知书寄给谁，闺女思索半天，说谁也不用寄。但刑诉法规定，不得不通知家属，闺女才叹了一口气说，那就寄到老家去吧。老乡收到拘留通知书，这才知道闺女出事儿了。

别的地方人我打交道不多，不敢妄言。但家乡这地方，我多少还有点发言权。家乡地区的底层贫困家庭，家庭亲情氛围普遍非常淡薄。俩月前，会见过另一个身陷囹圄的老乡。那小孩也是自打毕业便在外闯荡，无人教无人管，连在外娶了媳妇，生了孩子，老两口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应了爷爷奶奶。直到儿子出事，儿媳妇慌不择路找上门来，还以为是哪里冒出来的骗子。我进看守所会见前，老两口还背着儿媳妇，暗戳戳安排我，问问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言归正传。这回这个小闺女，犯的事儿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据老乡，也就是小闺女他爸，跟民警初步沟通，非法所得额在三十万元左右。金额倒也不算小，如果按这个非法所得额倒推非吸金额，可能得有个小千把万，量刑要到三年以上去。不过民警也给老乡留了个念想，说先来退个十万八万的赃款，可以先办个取保。

老乡非常纠结。十万八万，对家乡地区的普通家庭来说，不是小数目。更何况，我隐隐感觉，老乡的家境，可能还在平均线以下。

自打公安向他释放出先退十万八万可以取保的信号后，他就不停的咨询我。想得到的答案再明白不过：倘若我真咬牙把钱退了，人能不能取保出来，将来能不能判缓刑？

老乡向公安也反复问了同样的问题，公安的回答自然也是模棱两可，以自保为主：“这谁也给你不了保证，我也当不了家，只能说尽量去给领导汇报。”

前两天铁子哥在朋友圈发了一篇短文，《律师为什么喜欢办有钱人的案件》，其中提到一个理由，与老乡案的情况很像。在刑事案件中，钱虽然达不到“能通神”的地步，但却是解决实质问题的先决条件。办有钱人的案件，办的既轻松，又容易出效果，反过来又成为律师的成功案例，对律师亦是良好的助力。

非吸获利三十万，既多也不多。如果家里有钱，把三十万获利全退掉，甚至更有财力者，将个别闹得凶，维稳压力大的投资人也赔点钱摆平，办个取保判个缓刑八九不离十。但如果家里没钱，先退十万都恨不能让公安写个保证书，一手交钱一手放人，万一人放不出来还要找民警要说法，那就不再是事能不能办成的问题，而是压根没人愿意给办了。

果不其然，老乡跑到案发地，与民警几番拉扯过后，民警有些不耐烦了，说：“要不你们先回去等通知吧。”那意思便是送客了，哪怕你想退这十万，人家也不情愿经手给你办理了。

嫌疑人和家属想退，承办民警却不感冒的事儿很常见。我正在办的无锡案也是。派出所所长多次给家人打电话，催退赃，还多番暗示退赃后有希望办取保。这家人倒是挺有钱，在北龙湖住着上千万的豪宅。但承办民警却直言不讳的说，不太建议退，退了也不太可能办取保，但退了肯定也没坏处，至少量刑上会考虑。

为什么领导撺掇人退，承办民警却阳奉阴违，偷偷给家属和律师说不用退呢。皆因屁股决定脑袋，二者立场不一样。对于所长来说，追回赃款，既是业绩，又能通过财政返还补充所里经费，全是好处。但对于承办民警来说，自己每月就是那些死工资，眼看老陈（无锡案当事人）案值金额大，顺位排序前，没有取保可能，就不愿趟浑水经手这事儿。有些事儿，一旦沾上手，就很难脱身。家属的钱是通过你退的，结果退了人又没出来，将来无端缠上你要你退，实在是无妄之灾。

我还见过比这个民警更直接的司法官。一电信诈骗案，庭后，我找法官谈退赔。刑事案件若是搞透了，来来回回就是那么些事儿。我还没撅屁股，法官就知道我要放什么屁，说：“我知道你们啥意思，你们等我通知，我不通知你们退你们别来退。你们退钱不就是想判缓刑。能不能判缓刑我现在说了也不算。将来万一判不了缓，你们又来找我退钱，我可上哪退你们去？”

这个民警跟这个法官，都是很通透也很聪明的人。很多司法官讲话太保守，模棱两可，大片留白让人去猜。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态，祸从口出，稍不留神便是滔天舆情，少说为妙。实在不得不说，也恨不能照着法条照本宣科。这俩人就看的明白，什么情况下会被当事人记恨告状？你告他别退，退了也拿不到想要的结果，显然不会被记恨。你骗他退吧退吧，退了就能办取保，结果却办不了，才会被记恨。人家不记恨你，就根本不可能去搞你。

其实我跟老陈家里的建议一直与承办民警一致，不太建议在案情尚未明朗之前退赔。详见：《法律文书：销售假冒注册商标案阶段性工作总结——供家属参阅版》。

事情兜了一圈，又兜回到“钱”这个问题上。老陈家里不差钱儿，家里依旧退了一百万出来，跟玩儿一样。果不其然，退了钱，老陈也没能取保出来。老陈翻案金额太大，可能过亿，获利上千万，一百万不过杯水车薪。不过家里也并不太在意，一是也算是老陈尽了份心，二是家里值钱物件早就被公安查扣，早晚也是变现收缴，早退晚退都是退，早退还能捞个减轻处罚情节，倒也说不上亏。

很多人在面临退赔问题时，都会陷入老乡同样的纠结。他们总是在损失框架下思考问题：“如果我退了这钱，人却出不来，那我这钱岂不是打水漂了？”越是这么想，就越是纠结，越是拧巴，越是无法做出有效决策。

每当有当事人一定要我给个明确的建议，这钱到底是退还是不退的时候，我都建议他们在收益框架下思考问题，就跟老陈家属一样：“反正这钱早晚都要退，早些退了，既能增大人出来的机会，即便人出不来，也能落个减轻处罚情节。”如此一想，自然是天地开阔，豁然开朗。

我拒了老乡的案子，一来不挣钱，二来也确实帮不到他们，非吸案中的普通业务员，几乎没有什么辩护空间，唯退钱二字而已，三来情绪消耗太大，父母欲救子女而不能的苦痛和挣扎，会全部投射到我身上。

嗯，要是老乡家跟老陈家一样有钱就好了~

钱真是个好东西。钱虽然不是万能滴，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