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已经提桶跑路，工具人还在尽职办公

三个月前，小爱所在的公司突然通知全体居家办公。

刚接到通知的小爱，心底甚至还有几分窃喜。二话不说，抱起财务电脑就回了家。居家办公，工资照领，对于小爱这样内向到连打个招呼都觉得心累的人来说，太美妙不过了。

这是小爱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她通过boss应聘到这家公司时，公司规模还不大，经过两年飞速发展，现在各类人员已高达二三千人。

这次“居家办公”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人员纷纷离职跑路，有些甚至连工资都还没结清就跑了。有传闻说，公司涉嫌诈骗，正在被公安机关调查，不过老板神通广大，撒了大把钞票，很快就能摆平。也有传闻说，老板早就卷款跑路了，所谓“居家办公”，只不过是稳住员工，装装样子。

流言喧嚣尘上，纵是迟钝如小爱，也嗅到空气中的异样。她问自己的直接领导，财务总监小艺，公司会不会有有事，外面那些传闻是不是真的，下一步该怎么办？

小艺告诉她，公司确实正在经受一些合规方面的调查，不过老板早就咨询过专业的律师团队，并且进行了针对性的合规整改，不会有问题。老板和律师团队很快就能摆平，居家办公只是权宜之计。末了，小艺还拿小爱打趣，好好珍惜居家办公的日子吧，马上就又要朝九晚六打卡上班咯。

小爱听信了主管领导的话，继续兢兢业业，按时保质的记账、报税、发工资……

与此同时，那个小爱几乎没见过几面，唯一的关联点只在于过年时发两条祝福短信的公司老板，已经携带巨款——这么说其实不太准确，钱早就随骗随转出去了——远渡重洋，当润人了。

小爱如梦初醒之时，已是三个月后。此时的她，坐在看守所会见室内，与我隔着铁窗相望。

回想过去三个月内发生的事儿，小爱自己都觉得十分离谱。

一次深夜，小艺给她拨来微信语音，声音紧张的像是身后有猛兽在追赶。小艺安排说，自己可能要去配合公安调查。

那这个月的工资和报税怎么处理？小爱问。

小艺没回答。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是“大梦初醒，悔不该当初”，小艺对小爱说了近三个月以来唯一一句真话。但非常可惜可叹的是，也正是这句真话，将小爱推进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句话是：“公安可能也会来找你调查。他们能通过手机定位，如果不想见他们，就把手机卡拔掉。”

小爱再一次照做了。

财务是一个非常敏感且高危的岗位。挣钱没你份儿，背锅跑不了。

公安给小爱打电话，始终拨不通，只得登门“拜访”。

早已六神无主的小爱又出了一个“昏招”，面对公安机关的敲门，不作回应，佯装家里没人。直到公安叫来开锁师傅，要技术破门时，她才最终露面，打开房门。

没有任何悬念的，她被直接关进了看守所。

小爱不仅亲手将自己送进看守所，同时葬送了自己的“自首情节”。实务中，出于节约司法资源的考虑，公安往往以电话通知的方式，通知嫌疑人或“准嫌疑人”到案配合调查。

小爱本来至多算一名“准嫌疑人”，但从拔电话卡玩失联开始，她就已经一只脚迈入了“嫌疑人”行列。公安登门后，她又搞了一出掩耳盗铃，彻底坐稳了公安心目中“高危嫌疑人”的位置。与小爱一同被叫去调查的，还有财务部门其他几名女孩子。小爱是被拘留的唯一一人，也是职级最低的一人。

从“准嫌疑人”到“嫌疑人”，从“主动投案”到“抗拒抓捕”。这些都是小爱自己“瞎逼微操”的直接后果。

小爱公司的内部组织架构，是非常典型的电诈架构。核心部门是“引流”、“前端”、“后端”与“客服”。

各个案件中，以上四个环节所对应的名称可能会有所不同，但干的事情大差不差，业务流程几乎相同。

所谓“引流”，就是字面意思。流量是一切商业活动的起点，诈骗也不能例外。

“前端”是对客户的一次转化，同时为“后端”二次诈骗进行韭菜筛选。电信诈骗，是广撒网式的诈骗。广撒网，就意味着，这个骗局往往并不精妙。如果不对受众进行筛选，行骗成本就会飙升，而行骗成功率也会下降。早些年，电信诈骗还停留在挨个打电话的草莽阶段时，行骗人员几乎人手一口蹩脚难懂的闽粤普通话。正常人一听就知道是骗子，会立即挂断。而这恰恰也是他们所追求的效果，你不想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他们观你亦如是。

“后端”是整个骗局的核心，也是整个电诈链条中获利最高的部分。经过初筛的肥美韭菜，在这个环节中，会被电诈集团中最“优秀”的“话术员”反复洗脑，心甘情愿掏出巨款。

“客服”负责善后收尾。人之所以被骗，是情绪与认知综合作用的结果。情绪在受骗中的影响权重，要远高于认知，至少也要达到七三开的程度。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情绪的狂潮褪去，被骗的人往往能咂摸出点异常。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会向电诈公司要求退款。“客服”部门的职责，就是安抚这些大梦初醒的人。能重新对他们洗脑催眠，避免退费，自然是上上之选。实在洗脑不成，就“按闹分配”，难缠的多退，好说话的少退或不退。

我们当然不能武断的说，凡是采用这种业务流程的公司都涉嫌诈骗。但我们基本可以断定，凡是搞电信诈骗的公司，大多都采取这样一套业务流程设计。不同的电诈公司，只不过是所兜售的产品不同，在组织架构上大同小异。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公司形式的电信诈骗，不仅要骗客户，同时也要骗自己的员工。采用这套组织架构，更有利于骗自己的员工。

在一个电诈公司内，掌握“核心技术”的团伙毕竟只是极少数，大部分人都从事中立或至少“貌似中立”的工作。

只有将业务流程肢解，并将大部分边缘流程打扮成“中立”的模样，这套流程才跑的起来。

任何一个理智尚存的人，如果知道老板每年骗到手好几千万上亿，他还会“挣着白面的钱，担着白粉的干系”，甘于领每个月几千块钱的死工资吗？要么走人，脱离险地，要么入伙，加入分润，这才是正常人的合理反应。

只有将员工一起骗，组织规模才能扩大，“利润”才有质的提高。

很多公司内部，在部门间设立了严密的“信息防火墙”，禁止部门间就各自工作内容沟通。

很多非核心部门的工作内容，如果不放在全案上帝视角看，压根无从判断是否涉嫌犯罪。我曾经代理过一个案件，骗局是以代托管网店躺赚为名实施诈骗。

核心骗局在“后端”。公司业务员以假发货的方式刷单，让客户误以为真的能赚到钱，进而持续诱使客户花巨资升级“托管套餐”。

但于此同时，公司的“前端”部门在干嘛呢？他们的工作，仅仅是向客户收取一千余元的费用，帮助他们注册搭建起一个网店。对价合理，且提供了真实服务。看起来完全中性。

依托公司架构的电信诈骗案件，错案率相当高。

但是我所说的错案率高，不是指全案定性错误率高，不是指老板错案率高，而是指其中大量从事“中性”工作的普通员工错案率高。

但吊诡的是，此类电信诈骗案中，铁构罪的老板们往往拼死抵抗，而实际冤屈的员工们，则早早认罪认罚。

这套为了便于行骗而设计的业务流程，摇身一变，又成了老板的法律防火墙。什么提供了有效服务，不能仅以价格高认定诈骗啦。什么公司有完善的退款制度，不满意的客户都给退款，没有非法占有目的啦。更有甚者，一些洗脑甚深的韭菜，直到案发依旧没有回过劲儿来，更成为老板的有力辩护抓手，被害人自己都不认为被骗，你们凭什么说我是诈骗啦……

云云……

刑辩并无新鲜事。就那几个剧本，来来回回，翻来覆去的演。

小爱也不例外。

我问小爱，明明不知道公司在诈骗，为什么要在笔录中说知道？

小爱说，她本来是跟公安说她不知道来着，不过公安反问了她仨问题，把她问住了。趁她还没缓过劲儿来，公安又把笔录递过来，她稀里糊涂就给签了。

这三个问题是：

你都在那上班两三年了你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心里怕啥，为啥拒捕？

别人上班才几个月，都说知道，就你嘴硬说不知道，你是什么态度？

连扇三巴掌过后，公安又递过来一把甜枣：

没你什么事，我们要找的人是你老板，你交代清楚了，我们就放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