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待无罪
一大早,九点刚过,瀍河法院给我打电话,让我明天务必到法院去一趟,面谈东昆案处理意见。
讲真,我有点不想去,一是明天下午有庭要开,虽说是个小民庭,信手拈来,但那只是于我而言,于委托人,只要是打官司的事儿,都是天大的事儿,我固然不需要什么庭前技术准备,但委托人很需要庭前心理安慰,难以脱身;二是上周五我刚到瀍河法院去过,已经就案件处理意见进行了深入的意见交换,也正是上周五,法院正式吹风,东昆极有可能实报实销,很快放人。
东昆案已经走到了发回重审一审,历经了三个诉讼程序。这次合议庭人员中,审判长是个快退休的老法官,慈眉善目,可惜干了一辈子民事,又临退休,不想过多掺和这乱糟糟一摊事儿,实际的业务工作都压给了一个年轻的女法官。
对于这样一件重大错案,法院及法官本人面临的巨大信访压力可想而知。我曾多次说过,正常中产家庭培养出来的女孩子,根本无法适应当今的司法工作。这个女孩子也不例外,上周五到法院时,给她办公室打电话,打了十几分钟都没人接听,东昆妈妈老郝按捺不住,直接到信访窗口登记,点名要见女法官。没多大一会,女法官还真出现了,压根不是不接电话,而是法院正在集体开会,人就没在办公室。
来访有些太唐突,女孩儿显然有些生气,倚墙半靠着,表现的很抗拒,我赶紧上前致歉,解释绝非有意通过信访窗口找她,而实在是电话一直打不通,家属情绪又比较激动,实在劝不住,不得已而为之。
女孩儿面色舒展了一些,紧皱的眉头稍稍平展,却依旧保持着倚墙靠的姿势。我往侧后方瞥了一眼,果然,老郝正双手叉腰,怒目而视而女孩。难怪女孩从进入接访室以来,就一直保持着倚墙靠的站姿,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身体防御动作,目的是为了在无法逃离密闭空间(接访室)的前提下,尽量离杀气腾腾的老郝远一些。
我见状扭头对老郝说:“你先回避一下。”
老郝总体上是个很文静的女人,这几年被逼着成了悍妇。不过这种强悍只是浮于表面,稍微老道些的眼神,就能洞穿她的表象,看到一个其实压根并不强悍的女人。老郝很听我的话,顺从地出了门。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只要出了门去,就不会在门口偷听,但为示沟通诚意,我又走到门边,轻轻把门带上。
女孩儿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转瞬即逝,旋即站直了身子,正视着我的眼睛。
无论多么通情达理的家属,只要他们在场,无论是律师,还是法官检察官,都不可能畅所欲言。我特别反对律师混淆自身定位,冲的比家属还猛的做法,家属根本不懂法,与法检不在一个话语体系中,律师如果再与家属定位重叠,势必导致案件丧失有效沟通渠道,走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绝境。
鸡蛋与高墙碰撞,你当然可以在道义上永远跟鸡蛋站在一起,但这改变不了,一定是鸡蛋血流成河的结局。
我上周五去法院,主要是为了提交一份要求追究同案犯漏罪的补充辩护意见。
女孩很不解,说:“头一次见你们这样的,干嘛老追着人家的事儿不放呢?”
我说:“往大了说,这是刑诉法明文规定,也是为了保障法律正确实施。”
说到这儿,我偷偷瞟了一眼女孩,她正在偷偷翻白眼。于是,我赶紧话锋一转,接着说:“但是今天这场合,我光说这些,那就太虚伪了。其实他们怎么判,判多少,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也没必要关心。但是,他们的漏罪,也关系到东昆的诈骗罪能否认定。被害人苏晨明确指认,刘鹏和李杰在姚利指使下,为向其逼债,前后至少三次将其非法拘禁至麻将馆内。如果这个事实能够确认,那就证明了刘鹏在同一时间至少还在为姚利要账,这样一来,对东昆的诈骗指控就是严重的事实不清,无法定案。现在起诉书只指控了其中一起非法拘禁,还张冠李戴到东昆头上,这个看似不起眼的事实,是整个错案逻辑链条上至关重要的一环。如果证明不了刘鹏为且仅为东昆要账,东昆这个诈骗罪就不可能定得上。我们看似是为了追究他们的漏罪,其实根本目的还是为查清刘鹏究竟为谁要账,服务于我们的辩护目标。当然,对于法院来说,我认为这也是一个必须要查明的事实。你们之前跟家属表过态,说这次判决肯定要在彻底查清银行流水的基础上作出,但我想说的是,现在这个案子还根本远远没有达到要确定数额的地步,如果不能确证刘鹏在为哪些人要账,这个案子根本就定不上。”
我这儿不是写小说,而是真实故事。女孩儿没有表现出小说中“若有所思后恍然大悟”的状态,因为这个辩护观点是我在二审初一介入时便鲜明提出的,他们早已烂熟于心。案件发回重审后,针对“刘鹏到底是在为谁要账”,洛水中院和瀍河法院提出了密密麻麻两页纸的补查提纲,并送交公安补查了四个月之久。补查的结果是,一页纸都没有补回来。或许压根就没有什么补查,当年的专案组早已撤掉,甚至个别负有签字责任的领导已经被免职,处于“半落马”状态,对于这样一个明显假案,审了三年半快四年判不下来,又退给公安补查,警察也不是傻子,眼瞅着风向变了,这烫手山芋自然无人愿碰。
女孩儿不接我的话,反而开了一个我来之前从没预想过得话题:“如果给东昆判个四五年,你们什么态度?”
我不敢乱接招儿,试图把话题拉回去:“我反复研究过双方银行流水,在不推翻指控逻辑的情况下,数额不可能降到五十万以下,如果能降下去,我也不会彻底放弃掉量刑辩护。你说判五年甚至五年以下,要怎么才能做到呢?”
女孩说:“这个先不讨论,就说假如这么判了,东昆和他家属是什么态度,能不能不再上诉,上访?”
我终于迷瞪过来了劲儿,随即一股巨大的喜悦,泥石流一样冲遍我每一寸血管。法院这是要认输了,甚至很快就会放人,他们在寻求一种对自身伤害最小的结案方式,最好是保留诈骗罪认定,这样能少掉大部分责任追究,至于数额和刑期,他们自己会想办法。反正,对于“瞎判”这件事,法院比我有经验多了。
我赶紧表态:“我代表不了东昆,也代表不了他家属,我只能说,我个人欢迎法院这样的处理,并且也愿意做家属的工作,说服他们尽量配合。但是我想确认一下,这是院里主要领导已经形成的意见,还是说只是先问问?如果是先问问,我就先不给家属说,怕如果说了,到时候说不成反而添乱。”
女孩儿点点头,说:“现在还没有定,只是先征求征求你们的意见,下一步还要协调检察院和被害人那边。你等我进一步通知吧。”
沟通的很快,前后不过十五分钟。所以有时候,还是要跟有文化有常识的人打交道,这要是不讲理认知又低的客户,又要狐疑,这律师行不行啊,是不是跟法官说不上话儿?怎么才说了十几分钟就说完了?不多聊一会,人家能向着咱们吗?
出去见了老张和老郝后,我第一时间把好消息吹风给了他俩。所以说,人还是得讲理,不讲理的人没人愿意跟他(她)打交道。这俩要是一言不合就翻跟斗的主儿,法官这些话我是万万不敢向他们透露半分的。
不过,我也特意安排他俩,你俩就当我今天啥也没说,咱们工作还是按照这事儿压根儿没发生过开展。就咬死刑事诉讼法规定,必须追究刘鹏和李杰二人漏罪。如果法院和检察院追究了,就恰恰证实了,刘鹏不是在为东昆要账,反而帮我们达到了辩护目的;如果法院和检察院不追究,那就盯着这茬儿往死里控告。老张和老郝连连点头。
其实从公安补查四个月没回来一页纸那一刻,我就基本确定,这个案件要黄了。任何一个刑事公诉的落幕,都是从公检法间出现裂痕,不再是铁板一块开始的。两级法院集思广益,绞尽脑汁,给你列了两页纸的退查提纲,助你办成铁案,结果你是一丁点儿面子都不给法院啊。抛开案子不说,单从面子上讲,法院也要怀恨在心。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这个案子会走的这么快。我本想着,开完庭怎么也要再折腾个仨月半年才能拉倒,现在看来,可能很快就会放人了。
且看明天瀍河法院怎么说吧,静待好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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