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的这几年:从“良家子”到“上访户”
一、与老徐的相识
老徐在我心目中,是一个十足的乐天派。
多年前,我帮他打过一桩索要货款的官司。一审被对方黑了,收获了一场荒诞的大败。我觉得很对不起老徐,又免费为他打了二审。二审开庭间隙,我杵在法院走廊外坐立不安,老徐可好,瞅准时机,卧在长椅上呼呼大睡起来。好在最终结果是好的,一审黑的太离谱,被上诉人也没来应诉,法院稍稍看了几眼上诉状,还没听几句我慷慨激昂的陈述,就直接说,好好好,别恁激动,给恁改(判)了就是了。
这个案子让我与老徐同时看到了对方身上某些可贵的品质,互相建立了很深的友谊。对老徐来说,愿意免费无偿继续代理二审要说法的律师不常有;对我来说,败诉后不甩锅不抱怨而且愿意继续无条件信任的当事人也不常有。
从那以后,老徐隔三岔五会给我推些小民事案件。老徐也就是个做水暖耗材生意的个体户,朋友圈里常有人有法律需求。但我从老徐那个案件之后,逐渐淡出民事诉讼领域,民事官司着实有点太黑,法官自由裁量权太大,怎么判都能判的有依有据,没点关系勾兑还真玩不转,还是干刑事刺刀见红来得更纯粹一些。
二、老徐被拘留了
接到老徐电话说他被拘留时,我正在吃火锅。
火锅店里蒸汽氤氲,人们吃得急头白眼,喜笑颜开。欢快的场景加上老徐天然乐天派的语调,让他嘴里那句“我被拘留了,刚从拘留所出来”显得格外不真实。
我诧异的“啊”了好几声,老徐重复了好几遍,我才终于闹清楚,原来正是老徐本人,而不是他的什么亲戚或哥们,被拘留了。
我紧接着问:“因为啥事被拘留了?是刑事拘留还是行政拘留?”我又怕老徐搞不清楚文绉绉的刑事拘留和行政拘留有啥区别,又追了解释了一句:“是关到拘留所了?还是关到看守所了?”
老徐说:“关进拘留所了,拘留了五天,这会儿刚放出来,赶紧给你打个电话。”
三、这几年老徐过得不容易
我竖起耳朵,听老徐讲述他的故事。
这二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个体户老徐自然也不例外。
前两年,侥幸跟几个伙计揽了一个大活。
某县一个政府拆迁安置工程项目,老徐几个人牵头搞工地的三通一平管网铺设。政府开的条件很苛刻,要几个人先垫资,工钱随工程进度结算。
但是怎么说呢,地方政府这几年的日子同样不好过。有人评价广大中西部地区的经济结构,是完完全全的“公务员经济”。中央通过财政转移支付,给中西部洼地区输血,政府接受转移支付后,大项资金搞工程搞基建,小项资金给体制内人员发工资发补助,共同带动经济循环。
经济循环的总阀门掌握在政府手中,政府一旦过上紧日子,民间经济立即进入寒冬。
老徐几人干了将近一年,垫资大几百万。对于有实力的包工头来说,几百万不算大钱,但对老徐几个个体户,可几乎要了老命。
几人三番五次到县政府去要账,政府人员态度倒是非常好,又是端茶又是倒水,但一旦说到钱,就皱着眉头不吭声,只顾喷云吐雾长吁短叹。
四、老徐想了个要账的好点子
老徐几人眼看走正道要不来钱,聚起来一合计,决定给政府上点“眼药”,当即把工程停了。
你不是政府工程限期完工吗?
我偏就给你来个罢工,将你的军,看你解决不解决我们的资金问题?
老徐们的思路按说也没错。
人们对待别人的事儿,跟对待自己的事儿,上心程度终归不一样。
对政府来说,拖欠工钱,就是“别人的事儿”,但当老徐他们以罢工相逼,工程进度受到实质影响,这事儿就变成了政府“自己的事儿”。
但老徐们终究还是错误估计了形势。
政府不是要恶意拖欠他们工钱,而是政府手里实在拿不出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很多小县城甚至连机关企事业单位的工资发放都难以保障,区区工程款,自然要要往后顺顺。
但是政府项目关系到民生大局,政府不能坐视不管毫无作为,这不仅是政府职责所系,更是政府主要责任领导政绩所依。
老徐们出了牌,现在轮到政府出牌了。
五、拦轿要账惹恼了青天
老徐几人,天不亮就开上面包车,直奔某县而去。
他们得到消息,主抓项目的副县长对工程进度不满意,今天要亲自到工地现场“督战”。
几个人为啥搞出一场“罢工”的大活儿,说白了不还是为了搞出点动静,好让自己的诉求直达天听?古老的生存智慧,仿佛不需要借助任何传播媒介,每个国人生来便能自动熟练掌握。
在县城这疙瘩地方,副县长就约等于天。只要能拦住青天,哭诉冤屈,区区工钱,一定不难解决。
老徐几人恨不能将四面透风的面包车油门踩进油箱里,终于在将将上班时分,赶到了工地。
他们到的时间挺合适,副县长青天正在左拥右促下,巡视工地,不时驻足,左指右点,为工程推进发表指导意见。
但老徐等人此刻却已经顾不上拦住青天喊冤要账了,他们既悲痛又震惊的发现:
工地上,新入场的施工队张灯结彩,一台台挂着大红花的挖掘机,排成整齐的队列,正在接受副县长的“检阅”。
他们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扫地出门了。
老徐几人骤然从满怀希望的云端,坠入寒冷彻骨的冰窖。
哪里还顾得上要账?几人当即冲进工地,拦在完成检阅正要进场施工队额挖掘机面前,大吵大闹。
现场欢乐祥和,团进奋进的气氛,被老徐几个不速之客“破坏”殆尽。青天也深感触了霉头,匆匆钻进小轿车,离开是非之地。
六、“怪就怪你们撞到青天枪口上了”
老徐等人正围着新入场的施工队大吵大闹之际,几辆警车拉着警笛,呼啸而至。
老徐几人被带回派出所记笔录。
直到此时,老徐们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在他们看来,政府拖欠工钱在先,现在不仅不结算工钱,反而找了新施工队进场,找新施工队进场也不是不行,只要结清工钱,他们立即离场走人,现在钱钱没见到,干了一半的活儿反而为他人做了嫁衣。几人想不通,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亏理。
公安却只问老徐等人,拦挖掘机没有,闹工地没有。
老徐等人想说,拦是拦了,闹也闹了,但是这事儿不能这么论,得从头慢慢理。
公安压根不给老徐吐槽的机会,对老徐等人说,你们有经济纠纷,为什么不依法解决?为什么要闹工地呢?你们的行为已经构成扰乱公共秩序,现在要拘留你们。
公事办完,往拘留所送的路上,公安才终于给了老徐等人倾诉的机会。
一个相貌忠厚的公安大哥拍拍老徐肩膀说:“哥们,不是我们非得跟你过不去,怪就怪你们撞到青天枪口上了。”
七、上访还是上诉?
在拘留所里,老徐每天晚上数星星。越数心里气儿越不顺。
给我打电话,一是吐槽发泄,二是要维权。
不同于他以前给我打电话,这回他不是来咨询我的意见,而是来告知我他的决定:
“明天我就上北京,告他丫的!”
我听的一脑门子汗,问他:“他丫的是谁?”
“公安啊!还能是谁!谁拘留我我告谁!”
“你告他啥内?人家说你扰乱公共秩序也没说错啊,再说你自己笔录里不也认吗?”
“那也不中!他们是非不分!我这是事出有因!”
“因在政府欠你钱不假,但那不归公安管,再说真拿到台面上上纲上线一板一眼说,政府欠你钱你也该去法院起诉,不该搞拦轿要账这一出儿。”
老徐一听这话就急了:“你丫的净给我搁这胡扯,打官司有啥用?能要过来钱吗?到头来事儿不少耽误,钱不少花,钱还是一毛也拿不着!”
我不得不承认,老徐说得有道理。我虽然觉得上访不妥,尤其是老徐扬言要直接进京,更是不妥之至,但一时语塞,竟找不到什么有力度的言语劝阻他。
八、局部最优不等于全局最优
之所以要开篇大幅笔墨介绍我与老徐的相识,是想说明,老徐虽然粗枝大叶,语言粗鄙,但绝非一个没有法律观念,不遵守社会运行规则的人。
即便当年官司被对手下了黑手使了绊子,他也坚决通过司法程序,依靠司法程序解决问题,表现出一个“帝国良家子”的优良素养。
时间真是把杀猪刀啊。是什么在短短几年时间内,把老徐从一个良家子改造成一个拦轿喊冤进京上访的刁民呢?
老徐这件事,割裂来看,各方都能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充足的道德辩解。
老徐就不用说了,政府拖欠工钱,强行清场,还把他抓起来关了五天,自己跟他死磕,天经地义。
新施工队也很无辜,我就来干个活,结果第一天就被几个壮汉大闹工地。政府欠你钱,你找政府去,来阻挠我挣钱算怎么个事儿?合着你饿着大家就都得陪你一起挨饿?
公安更简单,虽然地球人都知道,要不是撞到副县长枪口上,不可能抓你,但既然抓你了,肯定有法可依,你跟县里有啥纠纷不归我们管,但你大闹工地,阻拦施工是客观事实,我们秉公执法,你挑不出我们理。
就连政府也能为自己辩护,又不说不给你钱,只不过财政紧张,得多等些日子,再说当时把活给你时都说好了,要垫资要垫资,现在你干一半撂了挑子算怎么个事儿?那么多拆迁户等着房子住呢,关系大局稳定,岂能容你胡来?你不干有的是人干,不干就滚粗。
每个人都在这场博弈中,进行着能让自己获取“局部最优”的微操。一旦你摒弃预设立场,分别代入到他们的视角中,你还真不得不承认,他们每个人的操作都挑不出大毛病来。
然而,局部最优不等于全局最优。过分的、片面的追求局部最优,有时反而会破坏全局最优。
老徐这事儿,这大概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九、最后的忠告
电话中,我给老徐的最后的忠告是:“我还是建议你去起个诉,不是说打官司能解决你多少问题,而是有个诉讼程序在这儿,对你毕竟也多少是个保护。”
希望老徐能听得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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