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高兴姑娘
之一
王宏的案子到检察院了,分在一个叫乔引娣的小姑娘手里。
连打了一上午电话,几乎每隔十到二十分钟打一次的频率,愣是没人接。我甚至怀疑,这个小姑娘是不是把电话线给拔了,就是生孩子,也该生完出产房了。
案件不能一直坐等,电话打不通,我就上门堵。结果刚到检察院案管大厅,碰到一个虽然看着年轻但头发已花白的同行,边不停拿手机拨着电话,边东张西望。我搭话道:“你也是来找检察官交材料的?”
头发花白的年轻律师点点头,也顾不上答我的话,自顾自嘟囔道:“这个乔引娣的电话咋一直打不通?”
我一听也是来找乔引娣的,立刻像是迷途的羔羊找到了大部队,赶紧又对他说:“你的案子也是乔引娣办的?我也找乔引娣,电话打一上午了都没人接。”
头发花白的年轻律师这才向我投放了注意力,大概也有些报团壮胆的考虑吧,与我攀谈起来。
不过并没有卵用,我俩边聊边轮番打电话,依旧是没人接。我们向案管提出,将手续和意见暂存,待我们联系上乔引娣后再由她下来取,案管小姑娘年龄虽小,柜台工作经验却十分丰富,脸上不给任何表情,连眼皮都不抬,唯恐被我们趁虚而入。我还以为小姑娘入了定,魔怔了,把头伸过去,对着她又问,结果小姑娘一下子变成一只炸着毛的公鸡:“不行!你们先给检察官说好了才能放我这!”
最后,还是控申窗口值班的一个男工作人员给我们支了招,他指着案管柜台边边上一个黑色的文件架子,说:“你们把手续和材料放到架子上就行,检察官会定时下来自取。”
我和头发花白的年轻律师走到架子旁一看,果不其然,上面已经放了三四份其它律师交的手续。看大家都这么交,我俩也放了心,又最后给乔引娣办公室打了个电话,依然是没人接,只得将材料放到架子上悻悻走人。
需要强调的是,这个架子跟那个板着脸不开心的小姑娘,中间只隔了一台打印机,距离顶多只有一米。我很不理解,我们也没有说非要她亲手暂存转交材料才行,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唯唯诺诺有话好商量的姿态,为什么她就不能说一嘴,给我们指指铁架子呢。胳膊都不用抬,只需动动手指,五个字,“放铁架子上”,这个动作无论从体力消耗还是从情绪消耗来讲,都可以忽略不计,真是“宁可气坏了自己,也决不能帮助无良律师一分一毫”。
下午去三看会见,完事儿返程时,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
下午四五点的北四环空空荡荡,能容下我从容拿起手机,再给乔引娣打电话。打到第三个时,电话竟然在我已经丝毫不报任何希望的情况下接通了。
我从文章开头就一直说,乔引娣是个小姑娘,但其实直到电话接通,对面传来甜美的女声时,我还一直坚定的认为乔引娣是个男的。直到我客气地问,“请问乔引娣检察官在吗?”甜美的女声回答,“我就是”时,我才回过神来,原来她就是乔引娣,原来乔引娣是个女的,原来乔引娣是个声音甜美的女的。
从叙事结构上说,我一开始就挑明乔引娣是个女的,似乎不是太高明的处理。乔引娣这么个偏男性的名字,总让我联想到“招娣、引娣、念娣”什么的,可以设定出一个更复杂的背景故事。如果将来真的需要安排她出场,不要一开始就挑明她的性别,或许是更好的处理方式。
扯远了。
我说我是王宏的辩护人,给您打电话一直没打通,上午就先把手续和文书放在铁架子上了。
甜美的女声说,稍等,我看看,哦,已经拿回来了。
我又问,那这个案子现在有批捕或不批捕的初步意见了吗?
甜美的女声瞬间消失了,咆哮扑山倒海从听筒灌入我的耳朵:“你上午交材料,下午就能出结果?!我们是机器吗?!”
又给我整懵逼了,我寻思我也没说啥啊,批就批,不批就不批,或者虽然批了但你说还没出结果,再或者虽然没批但不想让我无良律师占便宜说等通知,我觉得都没问题啊。无论从体力消耗,还是从情绪消耗上来讲,都比莫名其妙排山倒海吼上那么一句划算。
又是一个“不高兴姑娘”,今天也真有意思,一下碰见俩“不高兴姑娘”。
之二
王宏的案件,我给检察院提的无罪意见。不仅如此,还在最后皮里阳秋的暗示,要站在讲政治的高度,从大国竞争的大局出发,依法对其不批捕。这段话我修改了好几版,始终找不到一本正经的表述方式,这个事儿本身就很扯,难免让人产生政治联想。
一般来说,律师做无罪辩护的,检察官在批捕阶段要提审嫌疑人——当然也不绝对,但是现在官僚体制还能基本维持运转,所以大多数检察官都会去提审一下,听听嫌疑人本人究竟怎么说。毕竟,公安有多不靠谱,他们比律师们更清楚。
不过,这种“基本有效运转”还能维持多久,就很难说了。去年开始,就有传闻说某区法检两院已经只能发出基本工资,其余一概暂缓发放了。
官僚们能拿到工资,是他们秉公办事的最低底线。鲜卑人刚入主中原还没完成汉化前,竟然不给官僚们发饷,那个吏治就别提了,我只能说,换你去当那个不发饷的官你也动手抢。
在一些财政向来困难的地区,官僚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倾向已经非常明显,大约是两个月前,到真源县会见一个从吴越地区抓过来的小老板,中午饭间连费用都谈妥了,结果家属送银行卡时给管教见了一面,到嘴的鸭子就飞到管教力荐的本地律师手里了。
提审其实对检察官的工作量是很大的增加,本可以坐在办公室里安安稳稳吹着空调看看卷就把案子给办了,这下需要冒着酷暑出着臭汗,混在一群臭烘烘的屌丝律师中间,提审更加恶臭的屌丝猥琐男们。更糟糕的是,在屋里看卷,一上午说不定能办仨案子,出门提审,一上午勉勉强强提一个,回来还得加班看卷。
不高兴姑娘在院里地位估计不高,我在网上搜了一下,她是今年刚入额的新人检察官,大概平常脏活累活没少干,所以昨天才会有“我们是机器人吗?!”的灵魂怒吼。在这么忙的情况下,又被我昨天一纸法律意见书给倒逼着去三看提审,估计这会正对我火大呢。
快下班时,我又试着给不高兴姑娘打电话,打到第三遍时,竟然打通了,我刚说完我是王宏辩护人,那边啪一声电话挂掉了。
饶是我脾气再好——况且我脾气非但不好,简直是很差——也忍不住动了肝火。我立即回拨过去,准备好好找不高兴姑娘理论理论,电话响了六七声,快自动挂断时,不高兴姑娘才终于拿起了电话。
电话响铃这几声中,我极力平复了情绪,电话接通后,我没有质问对方为何挂电话,而是先说了声抱歉,称自己刚刚不小心碰到手机挂断了,不好意思。
不高兴姑娘拖了这么久才接电话,估计也在调整情绪,听到我给台阶,她也没有再失控,而是主动告知,今天刚去提了王宏,还没有出决定,明天到期,会按时出结果。
虽然不知道不高兴姑娘正在经历些什么,但还是希望她能有一个好心情吧。为工作——哪怕是拯救银河系的工作——而影响心情,终究是不值得的事。
之三
一整天都在精神内耗,犹豫要不要跟不高兴姑娘打电话,何时打电话。
熬到下午四点,才终于鼓起勇气,拨通号码,不出意外,没人接听。
我真的很好奇啊,机关单位的座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啊?有没有来电显示功能?如果能开发一部带来电显示,并且能在设定时间内对特定号码免打扰的座机,比如这两天不高兴姑娘就可以暂时把我的号码拉进黑名单,这样我就拨不进去了,但显然又不能长期把一个号码放进黑名单,毕竟无冤无仇,律师又是个事儿逼群体,为了防止引发其它纠纷,到了设定时间就自动放出来,一定非常好用。
我从四点一直打到五点,始终没人接,让我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这种高科技座机,已经率先被检察院研发出来,并已经投入对无良律师的实战。
最后我实在没办法,在12309上提交了绑定申请,并给案管打了电话,让案管给我绑定案件。12309上绑定后,兴许能看到检察院的案件办理进度和办理结果,如果推送及时的话。
接电话的女孩,是当天去交法律意见时,面对头发花白的年轻同行询问连眼皮都不抬的姑娘,也是个不高兴姑娘。不过今天这个不高兴姑娘似乎心情还不错,我电话里说麻烦她处理一下绑定申请,她甜甜地说,绑定申请不在她那处理,她去跟管案管的老师说一下。
不高兴姑娘倒是没撒谎,不知道某区检察院又在搞什么伟大的变革,前台坐的俩姑娘现在只有查案权限,绑定案件、阅卷、查验律师委托手续,都在隔壁一个小隔间里,由专人另外处理。
鉴于不高兴姑娘那天眼皮都不眨给我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我十分怀疑她是不是在给我玩缓兵之计。只能说都怪无良律师破坏了基本的互信基础,所谓法律职业共同体早已名存实亡,大家再无互信,只有猜疑。
事实证明我多想了,不高兴姑娘并没有骗我,过了没一会,审核短信就发到我手机上了。结果却并不是绑定成功,而是以“案件不公开”为由,绑定失败。
这下又把路给堵死了,我只得再次一遍遍打不高兴检察官姑娘办公室电话,一直打到五点半多,还是没人接听。
当好人也是有成本的,有时候成本还很大,我决定撒谎,骗骗不高兴案管小姑娘,我又拨通了案管电话。
我还没开腔,不高兴案管小姑娘抢先开口了:“我刚才给案管老师说过了呀,他还没给你绑定吗?”
我说:“绑定已经通过了,我想让您帮我看一下,批捕决定出来没有,今天是批捕到期最后一天了,承办人电话一直打不通。”
由于刚刚跟她打过电话,还是她过去帮我催办的案件绑定,不高兴案管小姑娘果然被我骗住了,说稍等,然后听见一阵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最后是宛如天籁的声音:“没有批捕,我这看到的办理结果是没有批捕。”
虽然我对这个结果有一定预期,但真听到这个结果时,还是万分高兴。毕竟这案子是老婆单位一领导家亲戚,老婆还多次安排我,千万别把话给领导说的太满了,省得万一到时候不好收场。所以虽然我觉得实在是构不成刑事案件,也没敢说的太明确,就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领导八成也听得浮想联翩的。
能不批捕,心里还是很感谢不高兴检察官小姑娘,虽然她脾气真的很臭。但一般来讲,脾气臭的人,往往是真性情,而真性情的人,不太会受国学那套“人情世故”干扰,更有原则性。领导安排人干腌臜事,也是看人下菜的,不高兴小姑娘整天拉着一张臭脸,领导轻易也不会招呼她上贼船。如果这案子分到一个老帮菜手里,一看是取保候审期间又犯事儿,八成对律师意见不看不听不接触,二话不说就给批捕了。
人生实苦,但我们要学会苦中作乐。秉公办案很重要,但快快乐乐更重要。不高兴姑娘,遥祝你开心快乐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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