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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坚决抗争者

刘臣律师12个月前 (08-03)故事会50430

很长时间以来,老王的案子是我的一块心病。

老王对上诉并不坚决,而“尊重他人命运”又是我的处事原则。第一次见老王,是在三看的定点医院。当时疫情虽已结束,但会见政策还未恢复到疫情前,老王身体不好住进了医院,倒是给方便了我会见。

在我见老王之前,他原来一审阶段委托的律师已经见过他,老王明确对一审律师表态说不上诉。正如住进ICU的病人,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掌握在家人手中一样,住进看守所里的人,命运也很大程度被在外的家人主宰。

正是家人的倔劲儿,改变了老王案件的走向。用现在很火的一句网络流行语来说,叫,命运的齿轮从那一刻起开始转动。

现在回想起来,老王家人的倔劲儿完全发乎于感性,几乎没有任何理性的成分。老王是村支书,除了大儿子在渔村当军官以外,老伴、二儿子、女儿们的生活基础都没有完全脱离乡村。他们的想法很质朴,大概就像我在《农村的事儿太复杂》里所描述的,挨打一定要反击,否则就没脸在村里活下去了。

劝老王上诉的过程很艰难,他的一审律师是县城当地一个红顶律师,在懂行的人看来,这属于debuff叠满了。“本地律师”一个属性,就足以让律师唯唯诺诺不敢言语了,他还偏是个红顶律师,官方白手套。

刑事案件,尤其是要打无罪的刑事案件,其中最大的误区便是,相信自己能找到关系,并且相信关系会坚定不移为自己好。动物园里的动物尚且能够分辨“一顿饱与顿顿饱”,更何况终日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能人”呢?且不说你找到的所谓关系是不是真关系,即便是,你又能给关系多少好处,让关系不惜以破坏自己全部资源网络为代价,办你的事儿?

老王是个当了一辈子老农民的村支书,本来就有“民不与官斗”,“遇事找关系”的顺民思想,再加上一审红顶律师大力洗脑劝降,早就坦然接受了判决结果。

见到又有律师来,老王表现得很诧异,我口干舌燥劝说了一上午,老梁眼神依旧飘忽不定,脸上写满了怀疑,说:“还是不上诉了吧,我在号里恁长时间了我知道,上诉没有用啊,都是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我一听也泄了气,说:“你家人给我说一定要上诉,我还以为你们都说好了,要不这样,你写几个字,我有个凭据,出去后也好给你家人交差。”

第一次会见就这样结束了,我把老王写的字据拿给他老伴和儿女们看,家人全都不依,要求我务必再想想办法劝劝老梁。当天晚上,我根据会见了解的情况,仔细研读了一审判决书,觉得这个案件很有意思,疑点重重,极有可能是冤假错案,便连夜写出了六七页纸的上诉状。由于此时还无法看到卷,这个案子的问题远比我在上诉状中叙述的多得多,严重的多,以至于二审庭审中,上诉状中的观点基本上一句也没有再提起过。

在中原当一个走技术路线的刑辩律师,总体上是一件比较轻松的事。在这片洼地上,你仅仅需要把真话讲出来,把该行使的权利行使掉,就已经足称勇敢。家属看完我写的上诉状后,连连称诺,说无论如何都要说服老王务必上诉。其实仓促之间写的,又没有看卷,能好到哪里去?不过都靠同行衬托罢了。只不过比着一审的当地认罪红顶律师,自然还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我又准时来到医院,继续劝说老王上诉。三看在押人员上诉,一般由律师写好上诉状后交给上诉人,再由上诉人通过管教干部向法院提交。但老王当时关在医院,我不太清楚医院会不会帮忙转交,转交渠道是否通畅,便多留了心眼儿,除了留足让老王自己通过管教提交的上诉状以外,还让老王多签了几份儿交给我。

老王读了上诉状后,思想也发生了变化,反抗的念头开始占据上风,他向我要了一张白纸,再次给家人写信。这封信里,老王的语气硬了许多,说自己是冤枉的,是被迫认罪,无论上诉结果好与坏,都要坚决讨个说法。

但是到了签上诉状时,老王又犯起嘀咕来,嘴里嘟嘟囔囔:“这一上诉,纪委肯定还要弄我的事儿,说不定还要再加我的罪。”

连续两天的劝说工作已经耗尽我的耐心,眼看终于做通了思想工作,到了签上诉状的时候,老王又来这出,我心里的火儿立马窜了上来:“老王,你别嫌我说话难听,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你说破大天也就是个小村支书,连个编制都没有,人家纪委哪有空天天盯着你?就是把你枪毙了,人家又能立多大功升多大官?!”

我喜欢当刑事律师,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它并不是一个纯粹的乙方角色,由于专业鸿沟及信息壁垒的存在,律师可以在很多场合下获得压倒甲方的地位优势。

果然,吼了老王几嗓子后,老王怔住半晌,许是觉得我说得有道理,终于不再言语,叹了口气,拿起笔,开始继续签字按手印。

第二次见老王,并签上诉状这天,恰逢周六。也是老王命好,刑事案件上诉期为十天,家属委托我的时候,上诉期已经过去了一半。周日是上诉期最后一天,根据刑诉法规定,可以顺延一天至下周一。而三看开放了周六的律师会见,这才让我拿到了老王签字授权的上诉状,赶在上诉期最后一天,紧急启动了上诉程序。

案件正式进入二审后我才得知,幸好我手上留了几份上诉状,并绕过老王直接交到了法院。老王当天与我作别,回到号里后,管教和号友见他手里拿着一大叠上诉状,又开始对他洗脑:“上诉没有用!别折腾了!律师就是想骗你的钱!”老王最终没有自行提交上诉状。如果不是我去提交,那么便没有之后的二审程序。

当然,如果说老王是被我生拉硬拽,甚至“裹挟”着进入二审程序的,倒也不对。人的“自由意志”其实很薄弱,极易受到外界环境干扰影响,个体很容易自我阉割掉个人意志去迎合群体,当身边所有人,上到掌握权力的管教,下到同患难的狱友都说上诉没用,老王即便出于合群考虑,也会下意识地压抑自己的上诉想法,况且他的上诉意志本来也不太坚决。

事实上,整个二审过程中,老王的态度一直摇摆不定。坚决的时候,能气的拍桌子,说就是在监狱里住死,也一定要个说法;犹豫的时候,又满面愁容,说他一个老百姓,上头又没关系,怎么斗得过政府?

老王属于心事儿比较重的人,我看过他出事儿前的照片,白白胖胖,总有一百七八十斤,下巴上的肥肉一直褶皱到脖子,一头黑发。而我面前的老王,真的是不折不扣的“老”王了,瘦得皮包骨头,头发全白,脸上布满沟壑。

认罪,他不甘心;反抗,他不坚决。

越是这样的人,刑事程序对他的摧残就越严重。说摧残好像有点不太正能量,或者更准确的说,这也是一种刑事程序的惩罚机制吧。

到了后来,我已经懒得跟他讨论“如果上层没有关系,民到底该不该跟官斗”这个话题,但每当老王提起这个话题,我的心头便好似有一朵乌云飘过。

老王拥有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民所具备的所有品质,他们习惯于交出所有可能导致责任承担的事务的主导权,这是一种古老的浆糊学传承。我之所以绝不“介入他人命运”,正是不想与这种古老的浆糊学扯上任何关系。老王通过不时表达对上诉的疑虑,释放了这样一个信号,如果上诉导致了什么负面后果,那么他将拒绝为此承担责任。

这又回到了律师行业本质的问题,好像无论什么律师,干到最后,都是个背锅的。这世上有太多比律师的个人感受、工作获得感、甚至执业安全重要的多的事儿,当需要牺牲点什么东西时,律师一定是最优先被牺牲掉的那一个。

所以,我始终认为,对于一个律师来说,比起挣钱,安全要重要的多。这个安全既包括人身上的安全,也包括情绪上的安全。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有人喜欢以牺牲安全的方式挣钱,比如《以后少接或不接侦查阶段案件》中提到的律师,那个律师属于比较极端的,敢直接拿人身安全换钱,大部分律师没这么大胆子,无非是坑蒙拐骗那一套,成了就赚大的,不成就退点钱赚个小的,不过既然给了客户很高的期待值,就要扛得住客户一轮又一轮的情绪价值索取,这时候牺牲掉的便是情绪安全了。

在等待二审结果的日子里,我多次回忆并复盘代理老王案子以来的每一个动作,想弄明白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到底因为什么,我丧失了情绪安全冗余,尴尬地站在了一个需要为他的命运负责的位置上。

想来想去,大约还是因为劝说他上诉过于用力,过多介入了他的人生决策。

今年张雪峰特别火,我很佩服他,敢给人在高考报志愿这么大的人生抉择上出建议。我记得我当年还没高考时,班主任就再三强调,报什么志愿自己琢磨,不要去问他,如果硬来问,他就说报郑大,理由是反正走一个一本他就是两千块钱奖金,你们报什么北大浙大,万一走不了,他一分落不着。后来考试完,班里聚餐,气氛先是很热烈,狂欢了一会后,大家意识到,离别的时刻到了,于是气氛又突然变得很伤感。班主任借着酒劲,谈到了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就报志愿问题给出任何建议,大约就是刚毕业时,给人提建议,人也照着报了,但是报完之后又后悔,一次酒后还出言不逊,说班主任误了他,令班主任大为光火,从此再不回答任何关于报志愿的问题。

从我这个班主任的遭遇来推断,张雪峰很快会彻底翻车。他今年遭受的围攻,还仅仅来源于第三方,这不足以摧毁他,等到他的客户开始反噬时,就是他彻底凉凉之日。这一天一定会到来,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考生反水,那也是一个非常大的基数,足以彻底摧毁他。

高考是一个普通中国人生命中最大的事,没有之一,而且这事儿还是一锤子买卖,这与他原来搞考研咨询完全是两码事。除了高考之外的任何考试,都可以没有任何代价和压力的无限次重来,我读研的时候,住了三年单间,概因专业太差,凡是不幸调剂成我室友的,一个也没来报到。

所以说永远不要帮助别人做决定,这又隐隐暗合我一开始便反复强调的那句话,“尊重他人命运”。

有主意的人不会问,问的人一定没主意。越是跟没主意的人打交道,越是要“尊重他人命运”。

还好老王的案子最终发回了。我也终于从情绪安全缺失的尴尬处境中解脱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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