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法院签笔录,顺便吃了二百块钱罚单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十来天前,到“砂锅县”法院签庭审笔录。因为案子人数众多,涉黑涉恶,庭审笔录干了好几百页。开完庭当天,书记员无法及时整理完稿,便让各位律师先走,她整理好后再通知大家去签。
谁知这一整理,竟整理了大半个月。
期间我还致电法院,催问过笔录整理好没有,书记员小姑娘态度倒好,只是每次都说太忙,还没弄完,弄完后会第一时间打电话通知我。而且每次还很温馨的提醒,没接到她电话千万不要直接去法院,免得跑空了。
直到发生今天要说的这事儿那天上午,我接到赞哥电话,说他上午到“砂锅县”法院签笔录了。我听了莫名诧异,问道:“是法院通知你过去的吗?”
赞哥道:“是啊。”
我又问:“笔录核对了没有?记录准确吗?”
赞哥说:“准不准确的,反正我看人家基本都签完了。”
我一听,情知又被法院给耍了。我代理这个案子第一被告人,庭审对抗颇为激烈。法院嘴上说着第一个通知我来核对笔录,实际上把我放到最后一个。等到别人都签完了,还迟迟不通知我,主打一个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我一着急上火,午觉也不睡了,开上小蚂蚁便直奔“砂锅县”县城。话说手上这么些案件中,我最喜出差的地方,当属“砂锅县”县。一来距离远近始终,出城往北,过了黄河,再向西行个几十公里,一个来钟头的车程便至,正好放空休息;二来“砂锅县”自以砂锅美味而文明,能大啖美味解馋。
“砂锅县”去的虽勤,但以往去多是去看守所会见,看守所远离县城,人迹罕至,车随便往路边或看守所门口一扔便可。这回却是要到法院办事,“砂锅县”公安和检察院都早早建了新大楼,搬到了新区,唯独法院迟迟不动,还扎在县中心闹市区的老楼里。可见公检法三兄弟,最弱势的还是法院啊。“砂锅县”县公安局最为气派,别说一个县局的人了,便是说把整个省厅都塞进去办公,怕也是绰绰有余。
“砂锅县”这样的穷县,公安局的创收能力恐怕比财政局和税务局加起来还要强。谁能搞钱谁便是爷,公安局大楼盖的如此气派,也在情理之中了。
在法院门口来来回回溜达了两三圈,也没找到停车位。好在小蚂蚁体型足够小,最后终于在距离法院门口二百米的路边,找到“半拉车位”,挤在一辆车屁股后面,将将错开过道,算是没有碍事儿。
进了法院,跟书记员小姑娘刚一打上照面,我便戏谑她道:“说好的第一个通知我呢,结果到现在没等到你电话,要不是听其他律师多嘴说一句,我还当你还没把笔录整理好呢。”
小姑娘嫣然一笑,也不答我的话,回了一句:“刘律师,你今天穿的好休闲啊~”便把话题岔开了去。
小姑娘这么一说,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前日来郑州连降暴雨,为了避免“湿身”,我下半身穿了条大裤衩,脚上踩了双洞洞鞋。与西装革履皮鞋蹭亮的同行们显得格格不入。通知没通知的话头无疾而终。
小姑娘将我引入办公室,让了个座,接着把一大厚本子庭审笔录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乖乖,早就被翻看的又脏又皱,每页纸上都密密麻麻按着红手印。刑事案件的庭审笔录,被告人本人需要逐页签字捺印,但实际操作中,被告人逐页签字多有不便,多以按手印代替。
虽然包括我的当事人在内的其余人员都已签字确认,我还是打算坐下来认真核对一番。刑事审判,坐在审判席上的人,不一定是最终拍板定案的人。庭后往往还要经历一系列漫长的汇报、研究、讨论。这些隐藏在幕后的博弈,不仅律师无法准确追踪,便是审判员本人,有时也不一定能搞清楚,究竟是哪些力量在左右案件的走向。
官僚政治的本质是公文政治。这些幕后的人怎么审案呢?他们当然不会,也没有时间去逐页翻看卷宗,主要的审理依据,便是各方汇集上来的书面材料,也就是广义的“公文”。
在刑事审判实务中,庭审笔录,是所有书面材料中最重要的一份。任何文字材料,包括公文,都暗含着“创作者”的“倾向性意见”。而官僚系统中的上位者,最忌惮的事情,便是被下属架空。在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们会倾向于尽可能的靠近一线,接触第一手资料,试图撇开下属强加给他们的“倾向性意见”,独立作出判断。他们之所以会这么做,不是因为他们多么勤政爱民,而纯粹是基于垄断权力,维护权威的需要。
当然,这种努力往往是徒劳的,自古以来最勤政的皇帝,也难逃被官僚集团架空的命运。这便是另一个宏大的话题了。
显然,在刑事审判中,庭审笔录便是这些居于幕后的上位者所能接触到的,最鲜活的“第一手资料”。这份材料的受重视程度,不仅远远超出律师提交的书面辩护意见,甚至会超出合议庭的审理报告。
当年我在北疆办理某贪污案时,对代理同案犯老王的马律师印象深刻。老王手书了一份自辩材料,不愧是做过体制内一把手的人,材料逻辑通顺,事实清楚,一气呵成,甚至比马律师的辩护意见还要出彩几分。马律师看这份材料辩护价值极大,主动向法庭提出,中午休庭时,由他替书记员代劳,将这份自辩材料一个字一个字敲进了庭审笔录里。为了敲这份庭审笔录,马律师那天中午甚至连饭都没顾上吃。虽然与马律师只有寥寥数面之缘,但马律师这个小细节,让我对他刮目相看。凡做刑事辩护者,必须对体制运转有一定的正确认知。可以说,单凭这一个举动,马律师就能在所有我有过业务层面交流的刑事律师中,水平排进前三。
其实现在的法庭庭审,早已不像十余年前,全靠书记员手敲键盘记笔录。法庭基本配备了语音转录设备,转录结果同步在电脑屏幕上展示。如果律师普通话讲的标准,识别率相当之高。只不过口头表达毕竟不同于书面语,事后还需要进行小范围的语句修改,去除口头语,是表达更加书面化。
所以核对笔录,并不是像吃瓜群众们所想象的,一字一句校对,只需要大概过一下,笔录有没有被事后删改,或是春秋笔法扭曲了原意便可。我重点核对了下庭审准备阶段,我就管辖权、回避、被害人身份认定等程序性硬伤所提出的辩护意见,因这些意见最敏感最尖锐,最能反应案件的核心问题。
小姑娘看我坐在沙发上,将笔录摊开在桌上,又从包里掏出一支笔,有意无意翻了我一个白眼,道:“刘律师,不着急哈,慢慢核对。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杯茶罢?”
我情知小姑娘没有恶意,只不过是看我一副大挑刺儿的架势,觉得被我无端猜疑,心里不忿儿。我赶忙对小姑娘说:“不用管我不用管我,我带的有水。”说罢还把水杯掏出来朝她晃了一晃,接着道:“你记得非常专业,也非常完整,我就再看看还有没有错别字什么的。”女人果然都喜欢被赞美。小姑娘听罢,浅浅一笑,脸颊上显出两个调皮的小酒窝。
如此相对无言,我自核对笔录,书记员只顾忙手头的活儿,如此过了良久,突然接到老婆一串夺命call。道是说我的车没停到车位上,已经被交警盯上,交管平台发短信让赶紧挪车呢。这台小蚂蚁平常多为老婆买菜接送孩子用,是以登记在她名下,短信也发到了她的手机上。
之所以要开小蚂蚁到“砂锅县”去,就是为了省点油钱。连几十块钱油钱都舍不得掏,我又岂肯心甘情愿吃二百块钱罚单?恰好笔录核对已毕,我慌忙辞别书记员小姑娘,飞奔下楼,抢挪小蚂蚁。
小蚂蚁上已然被贴了一张“违法停车告知单”,告知人单一个杨姓人员,也不晓得是民警还是辅警。我在“逃窜”的路上,还在沾沾自喜,“违法告知单”,顾名思义,只是一种预先告知行为,并不是最终的“行政处罚决定书”。我在交警队作出行政处罚决定前,及时挪车,当是不该再被处罚。
孰料,数日之后,12123平台还是给我推送了正式处罚通知。直到我文章写到此时之前,我还信誓旦旦要给交警队打官司。理由我都想了一大堆:什么只进行了预先告知,没有送达正式的处罚决定啦;什么行政处罚决定应当由两名正式民警同时作出啦;什么已经及时驶离没有妨害交通秩序啦。
本来今天打算趁闲写诉状的,结果稍一检索发现,咱们这旮瘩自古以来最不缺刁民,我所想到的这些搅屎理由,早就被无数先人诉了个遍。结果当然没一个人能打赢。有司早就预判了刁民的预判,该打的补丁都打上了。
既然打不赢,也就不瞎折腾了,乖乖教罚款吧。
希望案子能有个好结果,聊慰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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