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见室空着也不给律师用
上周三一大早,驱车到沁阳市看守所,为即将二审开庭的涉嫌贷款诈骗罪的老张进行开庭辅导。
由于是二审期间才介入的案件,我在此之前已经多次会见过老张。前几次来得时候,对沁阳市看守所的总体印象还很不错。大厅左手边整一排是讯问室,右手边整一排是会见室,各足有五六间的样子。最重要的是,跟其它小县城的看守所差不多,会见量不大,处处透露出因慢节奏而特有的慵懒和友好。
六点半从郑州出发,一路飞奔,到沁阳看守所时还差几分钟不到八点半。刚锁好车背上书包,停在前面一辆白色轿车里,窜出来一个消瘦的年轻人,一手提着个公文包,一手攥着律师证,忙不迭的抢在我身前,往进门登记处挤。
我当时心里还直犯嘀咕,这里眼看加上我只停了三辆车,哪怕三个都是律师,也断没有瞎着急的道理啊,里头会见室那么多,难道还怕安排不上不成?
监区藏在一个很深的大院子里,门口登记完,还要走上好几百米才能进入监区。那个消瘦的年轻人一路脚底生风,健步如飞。我心想,反正人家确实比我早到,反正我身后也没其他人,由着他去卷吧。我只仍不急不慢,悠哉悠哉地在后面踱着步。
进到监区里边,才发现柜台前头已经坐了俩律师。一个自然是刚刚打了照面的消瘦年轻人,另一个似乎进来的更早,可能在我到之前就进了监区,所以没有见到他。我们三个律师,应该便分别是看守所门口停的三台车的主人。
柜台窗明几净,玻璃挡板后却空无一人。另两名律师正在用当地方言交谈着,看样子都是本地人。我上前问了一句,怎么看守所还没上班吗?他俩答道,里头还在交接班,要九点左右结束。
大厅里设置很新,沙发饮水机一应俱全。正好还没来及吃饭,我便坐进沙发,开始就着矿泉水吃瑞士卷。
几个瑞士卷吃完,交接班也结束了,前台办事民警陆陆续续到岗,开始给律师办会见手续。
按说全省的看守所应该用的都是同一套监所管理办公系统,但沁阳的前台民警工作效率比起郑州三看可差的太远了。民警年纪看起来不小了,岁月带走了他大部分头发,留下一个锃亮的脑门。他应该也不太会用电脑,左右手各伸出一根手指,艰难地戳着电脑键盘。
终于,前面两个律师办完了。我忙不迭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哈着腰,把我的手续递进去。他却不接,对我说了一句:“等着吧,没有会见室了,需要等前面的会见结束才行。”
我一下子怔住了,刚才扔垃圾时,我特意过去数了一下,总共有六个律师会见室,现在满打满算才进去两个律师,那不还空着四个吗?
我不想多事,但也完全压制不住内心的好奇,问:“领导,怎么会没有房间呢?那明明还空着四个呢?”
窗口民警早已把开在大玻璃上用于递进递出手续的小窗口关上了,我只能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声音。我努力伸长脖子,把耳朵贴在玻璃上,才听清他的声音:“其它的房间都有用,不是律师会见室!”
他这么一说,我的犟劲又上来了。我再次折返回去,挨个趴在会见室窗户前瞅。其中一号和二号会见室就不说了,坐着两个正在等待会见的律师,三号会见室似乎安装了远程提审设备,整个房间三分之一的空间都被笨重的设备占据着,一个穿着号服的嫌疑人正对着电视屏幕边说边比划些什么东西。余下的四五六号会见室,无一例外空着,而且也不像另有他用的样子,除了一墙用于隔开律师与嫌疑人铁栅栏,桌子椅子外,空无一物。
我瞅了一圈后,又折返回办事窗口,准备再次找民警理论,却发现窗口前已经站了一个身材微微发福,头发花白的律师同行,正在大声跟他交涉着些什么。
我凑过去一听,原来是从广西南宁远道而来的同行,也正在为会见的事儿跟民警扯着皮。刚才在几个会见室间穿梭时,消瘦的律师同行主动友好地对我说,他之前已经会见过好几次了,这次是“关怀会见”,也就是过来陪他拉拉家常,估计十几分钟就能完事儿。我本已打算就地安稳坐等,不再惹是生非,此刻见有外敌同行在场,胆气顿时又壮了三分,冲上去为外地同行助拳。
说实话,每次到省内看守所会见时,我都很怕遇到外省同行。尤其当省内这些看守所拿出一些土政策、土办法,明明贻笑大方却还理直气壮时,我都窘迫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次在三看排队时,那时三看的网上预约系统还不完善,一个广东的同行掏出手机,向四周的本地律师展示广东省的律师会见网上预约系统,边展示还边略带戏谑地说:“你看看我们广东,预约到几号会见室,几点到几点见,都可以在网办。”围在周围的我听得我面红耳赤,好不害臊。
当然,“略带戏谑”可能只是我的主观感受,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对家乡没太多好感,经常发表激进的批评,但乡情就是种奇怪的东西,你自己可以说她不好,但如果别人说她不好,你还是会不高兴,会难堪,会对批评者产生敌意,甚至会有上前保护她的欲望。
然而这种常见的难堪,却偏偏又是家乡自身原因所造成的。就比如这沁阳市看守所,且不论你是不是六个会见室中的另外四个都已作他用——至少从我现场观察到的情况,绝非如此——即便真的已作他用,是不是应该在门口张贴一张告示,尽到最起码的告知义务?
两只蚂蚁的力量比一只蚂蚁大一倍,却离打烂那面透明的玻璃还差十万八千里。交涉无果,我和南宁同行一起坐到大厅沙发上,发牢骚。
当然,与以往一样,我依旧扮演那个面红耳赤听牢骚的角色。
“在我们南宁,根本不敢想象还有这样的事,会见室空着都不给律师用。别说会见室了,哪怕是讯问室,只要律师同意,有空着的也会尽量保障律师会见需要!如果看守所敢这样,律师协会第二天就会找他们交涉!”
我无可奈何地在旁边讪讪陪笑。
等待会见过程中,又陆陆续续来了两个本地律师。他们到大厅一看,已有的两个律师会见室已经在用,外面还有俩外地律师在排队等,抬手看看时间,约莫着上午已经没有希望会见上,都很“自觉”的走了,说下午再来会见。
如此看来,沁阳市看守所倒是没有“欺负”我们外地律师。不管另外几个会见室到底因何原因不开放使用,是不是窗口工作人员所称的“均已另作他用”,至少可以确定,这是一个长期存在的,各方都默认的事实。以至于当地律师们只需要进大厅打量一眼,连一句话的麻烦都不用给窗口工作人员添,就很识趣儿的走人了。
许是交涉多少起了点作用,在前的两名律师会见刚结束,人还没押回监舍时,窗口民警便已招呼我与南宁律师过去,早早给我们办好了手续,打发我们进了会见室。
我刚好分配到消瘦律师的会见室,在他的人提走与我的人提来间,攀谈了几句。他谈到自己的当事人冤枉,跑分帮信,检察院错按诈骗捕了,如果按帮信来说的话,他的流水数还达不到追诉标准。我恭喜他喜提无罪案件。他羞涩地笑笑,我们本地律师不好搞,先看看能不能取保出来,后边再慢慢说吧。
现在想想,我当时应该先向他打听打听空着的几个会见室到底虚实如何才对,这样这篇文章也能写的更饱满,但是一看会见安排上了,心里一乐,便把这事儿抛到九霄云外了。不过消瘦律师的这番话似乎已经能说明一些问题,他们不是不知道这样不对,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也不想当那个注定要吃枪子儿的出头鸟,于是这番“会见室明明空着也不安排律师会见”的荒诞事儿才逐渐变得习以为常。
我动笔写这篇文章时,老张的二审已经顺利开完庭了。短期内,我大概不会再有与这个看守所打交道的机会,这可能也给我增添了一些发牢骚的勇气。
哪怕你是对的,错的是他们,指出他们的错误也需要一定的勇气。
多年以前,我在西峡县看守所会见,这个看守所的土政策是,要把委托人的身份证同委托书复印到同一张纸上。我当即毛了,去过这么多看守所,从没听说过这鸟规定,再说这荒郊野外的,我上哪跟你复印去?我先去找了驻所检察室,但竟然大门紧闭,无人在岗,我没有办法,回头到窗口大吵了一架,然后摊开卷宗,拧开茶杯,坐在窗口前不走。最后看守所只得给我安排了会见,但会见结束后,他们竟然扣着我的律师证不给我,一边还不停把我往看守所外撵。幸好我机智,坚决不走,说不还我律师证我今天就住这,周旋到晚上七八点,天都黑了,他们才答应还我律师证。现在想起来还如鲠在喉,只想骂娘,不吐不快。
世界变糟糕,从大多数人变得沉默开始。我们应该多发一些牢骚,往小了说,负能量需要宣泄,否则会向内攻击,憋出内伤;往大了说,这对于权力也是一种监督,发牢骚的人多了,他们会看到,而看到才有可能会作出改变。
虽说这只是一种“蚂蚁”的监督,但蚂蚁也有蚂蚁的尊严。蚂蚁可能无力改变“会见室空着也不给你用”的事实,但蚂蚁有权要求他们至少在不让用的会见室门口挂个牌子,哪怕是自欺欺人的“正在整修,暂停使用”都可以。
这样至少可以让蚂蚁在“不幸”遇见外地蚂蚁时不那么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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